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七个被绞死的人 作者:安德列耶夫 内容简介 《七个被绞死的人》是俄国作家安德烈耶夫的小说集,精选作者不同创作时期的11篇极具代表性的作品,包括名篇《红笑》《七个被绞死的人》《墙》等。 安德烈耶夫的小说杂糅多种艺术风格,笔触深入广袤的社会现实内里,在对人物内心和外部环境的冷峻描写中,蕴藏着深刻的哲理,流动着纤细的诗 意。安德烈耶夫笔下刻画的人物多为社会边缘人和浮世畸零人,故事罕见、离奇;其叙述风格在俄国作家中也独树一帜,呈现为一贯的紧凑、细腻、迷离,笔墨浓重,直指人心。生活的梦魇、人生的荒诞、天性的孤绝,以及纠缠于其思想里的许多该死的问题,促使安德烈耶夫始终探求无意义中的意义。 巴尔加莫特和加拉西卡 在正式的官方场合,人们管伊凡·阿金季内奇·巴尔加莫托夫叫“佩戴号牌No.20的警士”,而在一般非正式场合,大家就简单地叫他“巴尔加莫特”——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天生有什么缺陷。在省城奥勒尔市的一个城关,居民们因为居住的地段(他们住的那条街叫普什卡尔(1)街)都被称为普什卡尔人;又由于这些居民的精神气质,他们还得了个“被打破了脑袋的炮匠”的绰号。他们所以把伊凡·阿金季内奇的姓改作巴尔加莫特,无疑并不是因为他具有佛手柑这种水果又细又嫩的特点(2)。从外貌上看,巴尔加莫特更像一头剑齿象,或者说像某种可爱的然而已经绝种了的受造物,打从这个地球上挤满了孱弱的芸芸众生以后,这类受造物因为无处栖身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巴尔加莫特长得高大、肥壮、有力,说起话来,声音洪亮得像雷鸣;要不是肥厚的体壁限制了他心灵的发展,要不是他过于贪睡,他必定早已在警察局里官居要津,成为一个显赫的人物了。外界的印象通过巴尔加莫特那双眼皮肥厚的小眼睛进入他的心灵之前,一路上磨损了全部的棱角,丧失了全部的力量,待到达目的地时,已殆然无存,只留下一些软弱的反光和余容了。求全责备的人说他只不过是一团肉,警察分局的巡警们则夸他是根木棍,虽然这根木棍不拨不动;而对于同他有切身利害关系的普什卡尔人来说,巴尔加莫特却是个持有大权、威风凛凛的重要人物,理应享受各种荣誉和普遍的尊敬。凡是他已经知道的东西,他倒记得很牢、很清楚。就拿警察守则来说吧,当初他使尽那庞大身躯的全部吃奶的力气,终于把守则背得滚瓜烂熟,从此就牢牢地印在他笨拙的脑袋瓜里,即使被烈性的伏特加酒灌得烂醉如泥的时候也不会忘记、搞错。同样牢牢地印在他脑袋里的,还有为数不多的几条凭实际生活经验得来的、无条件地约束着当地居民的一般道理。巴尔加莫特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一切,总是保持沉默,而且这种沉默是如此庄重、如此不可动摇,以至于知道的人反为自己知道得比他多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最主要的,是巴尔加莫特力气非常大;而在普什卡尔街,力气就是一切。住在普什卡尔街的,尽是些皮鞋匠、洗麻工、裁缝以及其他自由职业者。这条街上有两家下等酒馆,每逢礼拜天和礼拜一,男人们把全部空余时间都用来打群架,直打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他们的妻子连头巾都不戴,披头散发地拽开自己的丈夫,也直接参加进去打,小孩子们站在一旁看着,为姑姑、阿姨们的勇敢而欢呼喝彩。可是只要坚不可摧的巴尔加莫特一出现,醉醺醺的普什卡尔人掀起的这股狂乱的殴斗热浪就像撞在岩石的壁垒上那样,碎成泡沫。巴尔加莫特伸出他那双粗大有力的手,抓住两个打得最凶狠的人,亲自送他们去“究办”。而那两个家伙则乖乖地听任巴尔加莫特摆布他们的命运,虽然嚷嚷着表示抗议,却只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巴尔加莫特在对外关系方面,就是这么行事的。他在对内政策方面也同样令人肃然起敬。巴尔加莫特同他的妻子生有两个孩子,住在一幢歪歪倒倒的陋屋里。那小屋勉强才容得下他那笨重肥大的身躯,但它实在已经破旧不堪,以至于巴尔加莫特每次在屋里走来走去时,它总是吓得索索发抖,担心自己支撑不住。不过,多少年来它居然平安无事,这与其说是因为它自身的木头基础牢固,还不如说是这个家庭联盟的基础坚实。巴尔加莫特是个勤奋的、精打细算的人,一有空就去菜园子里干活,对家人十分严厉。他教育妻儿也同样采用体力手段,这倒并不是他们有这样得加以教育的实际需要,而是因为他要恪守印在他那个大脑袋的某个角落里的、连他自己都不甚了了的家规。然而,这并不妨碍他那还显得年轻漂亮的妻子玛丽雅一方面尊敬自己的丈夫,因为他是个规规矩矩、从不酗酒的人;另一方面又随心所欲地支使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而且不费吹灰之力,这是娇弱的女子所特有的本事。 在一个温和的春夜,十来点钟,巴尔加莫特像通常一样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就在普什卡尔街和第二波萨德街的拐角上。这时,巴尔加莫特的心情坏透了。明天就是复活节,是基督复活的正日。此刻人们都纷纷上教堂去,而他却得站在这儿值勤,要值到半夜三点钟开斋前才能回家。巴尔加莫特并不想去祈祷,但是这安静、冷清得异乎寻常的街道上那种节日的欢乐气氛却触动了他。他不喜欢这个一天又一天无聊透顶地站了十多年的地段,他也想同其他人一样,去干点过节的事儿。他蒙蒙眬眬地感到不满和厌烦。再说,他又饥肠辘辘了。今天,妻子根本没有给他做什么吃的,他只得喝了点面包渣汤。大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迫切要求填点东西进去,可是到开斋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 “呸!”巴尔加莫特啐了口唾沫,卷好一支烟,不情不愿地抽起来。家里有本地段一位杂货店老板送来的好烟卷,但是连那烟也得等到开斋后才能打开来抽。 过了不多久,普什卡尔人也打扮得整整齐齐,气派十足地纷纷向教堂走去。他们在红红绿绿的丝绸衬衫外面套上坎肩和西装上衣,脚上穿着打满皱折的尖高跟长筒靴。这些华丽的衣着,到了明天,一部分将被送到小酒馆的柜台上换酒喝,一部分将在为一架手风琴而爆发的友好的殴斗中被撕得粉碎。但是今天,普什卡尔人个个喜气洋洋,容光焕发。他们每个人都小心地提着个小包裹,里边包着过复活节吃的甜奶渣糕和大圆甜面包,谁都不去注意巴尔加莫特;而他呢,也并不特别亲热地望着他的这些“教子们”。他已模模糊糊地预感到,明天他又不得不在他管辖的地段内奔波忙碌了。他内心实在羡慕这些人,他们可以自由地到那个灯烛辉煌、热闹、欢乐的地方去,而他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枯守在这儿。 “我站在这儿可是为了你们这些酒鬼啊!”他总结着自己的想法,又啐了一口唾沫,心口感到隐隐作痛。 街道上已经空无行人。做弥撒的钟已经敲过。在一阵沉闷、忧郁的大斋钟声后,教堂排钟齐鸣,显得分外欢乐,悠扬婉转的钟声向普天下报告基督复活的喜讯。巴尔加莫特脱下制帽,用一只手画了个十字。很快就可以回家去了。巴尔加莫特想象着家里的桌子已经铺上干干净净的台布,上面摆着大圆甜面包和鸡蛋,不觉高兴起来。回到家里,他要不慌不忙地和一家人互吻三次,祝贺基督复活(3)。家里人会把万纽什卡唤醒,抱到他跟前来。这孩子头一件事,一定是向他讨红鸡蛋;关于红鸡蛋的事,他同比他有经验的姐姐认真地讨论了整整一个礼拜。当儿子看到爸爸给他的不是用洋红颜料染的易褪色的鸡蛋,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理石鸡蛋时,一定会惊喜得嘴巴都合不拢;这枚大理石鸡蛋也是那个善于拍马溜须的杂货店老板送给他的!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一种近乎父爱的温情,从巴尔加莫特的心头油然而起,他于是得意地笑了。 但是巴尔加莫特愉快的心情,被极端可恶地破坏了。从街角那儿传来踉跄的脚步声和嘶哑的自言自语声。“是哪一个王八羔子?”巴尔加莫特一边想,一边朝街角处看了看,顿时整个心灵都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原来是加拉西卡这小子!这个无药可救的酒鬼——真不是个玩意儿!天还没有亮,他是在哪儿喝醉的,真是叫人猜不透!反正他醉了,这是千真万确,绝对没有问题的。他的行为对于其他人来说,是神秘莫测的,可在巴尔加莫特说来,却了如指掌。他摸透了所有普什卡尔人的心理,包括加拉西卡下流的本性。加拉西卡一向喜欢走马路中央,可此刻却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所驱使,离开街心,趔趔趄趄地走到路边栅栏的紧跟前,用双手死命抓住栅栏,神情紧张地凝视着面前的墙。他摇晃着身子,以便积聚力量同这道出乎意料的障碍物做新的较量。经过一番并不太久的紧张考虑后,加拉西卡用力一推,离开了栅栏,倒退到街心,猛地一个急转身,大步朝空地走去。这空地原来并不像人们所讲的那么大,而且被许多街灯团团围在中间。加拉西卡一头就撞在第一盏街灯的柱子上,立刻亲密地同它热烈地拥抱起来。 “啊,街灯!”加拉西卡终于认清了摆在眼面前的事实。跟通常的情况相反,这次加拉西卡的心情特别好,所以没有狠狠地咒骂这根街灯柱子,而只是带几分亲昵地埋怨了它几句。 “站住,小傻瓜,你往哪儿跑?”加拉西卡嘟哝着说,刚刚离开灯柱子,又立刻同这根柱子撞了个满怀。他的鼻子差点儿没有被那又冷又潮湿的灯柱撞扁。“喔,是这样,是这样!……”加拉西卡半个身子已经顺着灯柱子滑了下去,但总算及时站住了,陷入了沉思之中。 个子高大的巴尔加莫特,轻蔑地撇了撇嘴唇,居高临下地看着加拉西卡。在普什卡尔街,没有一个人比这个醉鬼更使他憎恶的了。从表面上看,这家伙弱不禁风,可是打架闹事全城关却数他第一。他是个灾星而不是人。别的普什卡尔人喝醉了,胡闹一阵子,在警察分局里关上一夜,就千恩万谢、堂堂正正地走了。可是这个加拉西卡啊,干什么都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而且讲话尖酸刻薄。他常常被打得半死,甚至被关进警察局里饿饭,可是连这种办法对他也无济于事,怎么也改变不了他恶言伤人的习性。他往往站到普什卡尔街上最受尊敬的人家的窗口,无缘无故、没来没由地破口大骂。佣人们跑出来抓住他,一顿乱打,围观的人都哈哈大笑、火上加油。至于对巴尔加莫特本人,加拉西卡更是骂得刁钻促狭,巴尔加莫特甚至都听不大清加拉西卡尖刻的谩骂都含有什么意思,他只觉得比挨了一顿打还难受。 加拉西卡到底做何生计,就像他的全部生活一样,对普什卡尔人来说是个谜。谁都不曾看到他有过酒醒的时候。有个年轻的保姆使得小伙子们神魂颠倒,谁只要迷上了她,身上就会发出一股酒味,可加拉西卡在还未迷上她以前,身上就酒气冲天了。至于说加拉西卡的住所,也就是说过夜的地方,有时是在人家的菜园子里,有时是在堤岸上,有时是在小树林里。冬天一到,他就不见了,可是一到开春,他又出现了。在普什卡尔街,谁都打他;要是说有谁没有打他,那也只是因为懒得动手。可他却总是到普什卡尔街来,怎么也撵不走他。到底是什么东西吸引了他那神秘的心灵,这又是个令人莫解之谜。大家断定他是个小偷,而且并非没有根据;但是谁也没有当场捉住过他,打他只不过是凭一些间接的罪证。 这一回他想必也经历了一段并不轻松的道路。那身褴褛的衣衫看上去倒还能遮没他枯瘦的身子,上边沾满的稀泥还没有来得及焐干。那耷拉着的大红鼻子无疑是他生活颠沛流离的标志之一。他脸上满是油腻,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胡子。这张脸正是他酗过酒及挨过同伙的拳头的物证。靠近眼睛的面颊上,有一处地方被抓伤了,这显然还是不久以前的事。 在最后要同街灯柱子分手的时候,加拉西卡看到了默不作声的巴尔加莫特魁梧的身躯。他高兴了。 “巴尔加莫特·巴尔加莫迪奇(4)!您老,好啊!……贵体别来无恙吧?”加拉西卡说着,本想做一个特别亲昵的手势,但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为防万一,他马上就把背靠牢在街灯柱上。 “你上哪儿去?”巴尔加莫特板着面孔,闷声闷气地问道。 “我走的是正路……” “去偷东西吗?想进警察局?坏蛋,我这就把你送进去。” “休想。” 加拉西卡本想做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但他理智地克制住了自己,只是朝地上啐了一口,随即伸出一只脚在地上蹭了几下,装出把痰擦掉的样子。 “走!咱们到警察局去谈!”巴尔加莫特说着,一只有力的巨掌立即落到了加拉西卡油腻的领子上。这领子是那么肮脏、破烂,看来,巴尔加莫特显然不是指引加拉西卡走上改邪归正的艰难道路的第一个人了。 巴尔加莫特把抓在手里的醉鬼轻轻地晃了几下,使他的身子站站好,转向该去的方向,然后像一艘强大的拖船拽着一只小帆船那样,将加拉西卡往既定的目的地拖去;不料已经到了港湾口上,小帆船却出了事故。他本来可以下班歇息了,可现在却得把这个醉鬼押解到警察局去,这使他大为恼火。哎!巴尔加莫特真想动手揍他。但是他意识到在这么盛大的节日这样做似乎有些不合适,所以没有动手。加拉西卡雄赳赳地大步走着,自信得令人吃惊,甚至在顺从中流露出不服帖的架势。他显然有自己的想法,并且开始用苏格拉底的方法(5)来表现这种想法。 “警察先生,告诉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还是给我闭嘴吧!”巴尔加莫特轻蔑地回答说,“天还没有亮,你就喝醉了。” “大天使米哈伊尔的排钟敲过了吗?” “敲过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就是说,基督已经复活了?” “是啊,复活啦。” “那么,请允许我……”加拉西卡本来是半侧着身子同巴尔加莫特交谈的,这时候突然猛地转过身来,和巴尔加莫特脸对着脸。 加拉西卡那个古怪的问题引起了巴尔加莫特的好奇心,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那只紧抓着油腻的领子的手。加拉西卡因此失去了支撑点,身子一晃,还没有来得及把刚从口袋里取出来的东西给巴尔加莫特看,就栽倒在地上了。加拉西卡用手支起身子,朝地下看了看,立刻扑倒在地上,像娘儿们哭丧似的号啕大哭起来。 加拉西卡哭了!巴尔加莫特感到奇怪。“准是又想出什么新花招来了。”他这样想着,同时兴致勃勃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加拉西卡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像狗那样呜呜咽咽地哭着。 “你是装傻还是怎么的?”巴尔加莫特用一只脚踢了踢他。 加拉西卡仍一个劲儿地哭着。巴尔加莫特摸不着头脑。 “你丢了什么啦?” “红——鸡——蛋!……” 加拉西卡继续哭着,不过声音比刚才小了点。他坐了起来,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那手上沾满黏糊糊的浆液以及一些红鸡蛋的碎壳。巴尔加莫特还是摸不着头脑,但他已经开始感觉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 “我……我好心好意……想过复活节……红鸡蛋……而你却……”加拉西卡激动得语无伦次地讲着,可巴尔加莫特却弄明白了。原来,加拉西卡是想按照基督徒的习惯用红鸡蛋庆贺复活节,而他巴尔加莫特却要把人家送警察局。本来这个红鸡蛋他出警察局时也许还能带在身边,可现在却被打破了。所以他哭了。 巴尔加莫特想,如果自己为万纽什卡那么小心地保存着的大理石蛋也被砸碎了,不知自己会多么懊恼哩。 “真是没有想到。”巴尔加莫特摇摇头,看着扑倒在地上的醉鬼,不觉可怜起他来,觉得他跟亲兄弟一样,可这个亲兄弟却遭到了自己骨肉兄弟的欺侮。 “他想庆贺基督复活……可见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呀。”警察喃喃地说。他竭尽愚笨的脑袋瓜的全部智力得出了这个明确的结论。一种交织着羞愧和怜悯的复杂心情使他越来越感到歉疚。“而我却竟然……把他送警察局!可真是!” 巴尔加莫特难过地哼哧着,在加拉西卡身边蹲了下来,军刀咣当一声,碰到了石墁的路面。 “喂……也许,鸡蛋没有砸碎?”他不好意思地瓮声瓮气地问道。 “哼,还没有砸碎呢,你也许想把我的整个脑袋都砸碎吧。狠心的家伙!” “你这是怎么啦?” “怎么啦?”加拉西卡模仿他的口气说,“人家好心好意向他祝贺复活节,可他却……要把人家送警察局。红鸡蛋我就只有这么一个,知道吗?蠢货!” 巴尔加莫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丝毫没有因为加拉西卡辱骂他而感到生气。警察整个愚钝的心灵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既像怜悯又像后悔,在他五大三粗的身躯的内心深处,有样什么东西执拗地刺痛着他,折磨着他。 “像你这种人还不该狠狠地揍一顿吗?”巴尔加莫特问道,但闹不清这“你”是指自己还是指加拉西卡。 “嗨,你啊,真是个菜园子里的稻草人。你要知道……” 看来,加拉西卡已经恢复了常态。在他已经有几分清醒过来的脑子里,涌现出了一大堆最引人入胜的骂街的话和侮辱性的绰号。但就在这时候,管自在哼哧哼哧喘着粗气的巴尔加莫特,做出了不容分说的断然决定。他宣布说: “走,上我家去开斋。” “要我上你这个大肚皮魔鬼家里去,亏你说的!” “听我说:走!” 加拉西卡大为惊讶。他不情不愿地站立起来,由巴尔加莫特挽着胳膊走了。“上哪儿去?”这可不是去警察局,而是去巴尔加莫特本人家里,而且是去他家里……开斋!这件事实在太突然,使得他的酒完全醒了。于是,他脑子里闪过一个诱惑力很强的想法——这就从巴尔加莫特身边溜走。但是他脚下的那双鞋子不争气,处于最糟糕的状态中,怎么也不听使唤,两只鞋不是你绊着我,就是我绊着你,仿佛发誓非要纠缠在一起不可。再说巴尔加莫特又和气得出奇,说实在的,加拉西卡已经不再想离开他溜走了。而巴尔加莫特呢,则绞尽脑汁,吃力地找话讲,颠三倒四地一会儿向加拉西卡讲述警察守则,一会儿又回到打人和警察局这个基本问题上来。他是肯定打人和警察局的作用的,但同时又加以否定。 “您说得对,伊凡·阿金季内奇,不打我们这号人是不行的。”加拉西卡甚至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巴尔加莫特今天实在太和善了。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巴尔加莫特嘟哝着说。显然,他那个笨拙的舌头都在唠叨些什么,他自己比加拉西卡理解得还要差…… 他们终于到家了。加拉西卡已经不再感到惊讶。玛丽雅看到这对不寻常的伙伴,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可是根据丈夫惊慌失措的脸色,已经猜到不必加以反对了;她凭着女人特有的软心肠,完全明白现在该做些什么。 加拉西卡傻乎乎地、一声不响地坐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餐桌旁边。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为自己褴褛的衣衫、肮脏的手感到羞耻,为自己醉醺醺的样子、下流龌龊的生活,以及自己的一切,感到羞耻。他喝汤时烫了嘴,那汤漂着一层荤油,烫得厉害,一不留心,汤水就泼到了台布上;女主人虽然客气地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可他却窘得不知怎么才好,结果把更多的汤水洒到了桌子上。又粗又硬的手指哆嗦个不停,加拉西卡生平第一次发觉自己的手指甲有多长多脏。 “伊凡·阿金季内奇,你给万纽什卡带回来了什么料想不到的……好礼物?”玛丽雅开口问道。 “先别谈这个,等一会儿再说……”巴尔加莫特急忙回答说。他喝汤时也烫了嘴,所以正一边吹着汤勺,一边庄严地捋着胡子。透过这庄严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同加拉西卡一样感到吃惊。 “请吃呀,吃呀,”玛丽雅好客地邀请着说,“盖拉西姆(6)……您的父称叫什么?” “安德列奇。” “请吃呀,盖拉西姆·安德列奇。” 加拉西卡正竭力想把一口汤咽下肚去,结果哽在喉咙口了。他扔下汤勺,一头伏倒在桌面上,就伏倒在刚才他自己泼出油汤的地方。从他的胸膛里又发出那种不久前在路上使巴尔加莫特不知所措的、可怜巴巴的、粗野的号哭声。孩子们本来已经不去注意客人了,此刻也都扔下汤勺,把他们高音部的童声同客人的男高音交织在一起。巴尔加莫特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惊慌失措地望着妻子。 “您这是怎么啦,盖拉西姆·安德列奇!得啦,别哭了。”女主人宽慰着号啕痛哭的客人。 “用父称……有生以来没有听到过有谁用父称……称呼过我呀(7)……” 1889年 (靳戈 译) (1)普什卡尔原意是炮匠(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所加)。 (2)巴尔加莫托夫一姓的词根“巴尔加莫特”意为佛手柑,状似梨,有异香,肉质细嫩。 (3)东正教徒在复活节的钟声响起后,人们不管相识与否,见面时都要互相道贺,说:“基督复活了!”“真的复活了!”并互吻三次。 (4)巴尔加莫特的名字和父称是伊凡·阿金季内奇,这里是加拉西卡酒后胡诌的称呼。 (5)苏格拉底(前469—前399),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方法一般指通过接二连三向对方提问题,迫使对方承认自己的无知,然后引导对方认识真正的美德。 (6)盖拉西姆是加拉西卡的正式名字。 (7)俄国人用名字和父称称呼对方,表示尊敬。 沉默 一 这是五月的一个夜晚。月光皎洁,夜莺在啼唱。伊格纳季神父的妻子来到丈夫的书房里。她手里哆哆嗦嗦拿着一盏小小的灯,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她走到丈夫身边,碰了一下丈夫的肩膀,抽泣着说: “神父,我们去看看薇拉奇卡(1)吧!” 伊格纳季神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皱紧眉头,从眼镜上面看着神父太太。他久久地、专注地看着她,她挥了挥那只没有拿灯的手,坐到低矮的长沙发上。 “你和她两个人是怎么搞的……都这么冷酷无情!”她以责备的口吻慢吞吞地说,把每个字的最后一个音节念得很重。她那善良、丰满的脸蛋因为痛苦和气愤而变了相,仿佛想借此表明:她的丈夫和女儿是多么残酷的人。 伊格纳季神父冷冷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来。他把书合上,摘下眼镜,装进眼镜盒里,开始沉思起来。他那满脸的黑须已夹杂着银丝,漂亮地、卷曲地直挂到胸部,随着深沉的呼吸,缓慢地起落着。 “那么我们走吧!”他说。 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很快站起身来,用讨好而胆怯的声音,请求说: “神父,你可千万别骂她!你知道,她是多么……” 薇拉的房间在阁楼上。到那里去要过一道狭窄的木梯;伊格纳季神父沉重的脚步踩得那木梯哆哆嗦嗦地发出像呻吟一般的咯吱声。为了不碰着阁楼的地板,高大、笨重的伊格纳季神父只好低着头往上走;妻子的白色短上衣轻轻地碰到了他的脸上,他于是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同薇拉的谈话是什么结果也不会有的。 “你们来干什么?”薇拉一边问,一边把一只裸露的手举到眼睛上。她的另一只手搁在夏天盖的被子上,手是那么洁白、透明、冰冷,叫人几乎分辨不清,哪儿是手,哪儿是被子。 “薇拉奇卡……”母亲刚开口就抽泣起来,说不出话。 “薇拉!”父亲竭力使自己严厉、生硬的嗓音变得温柔些,“薇拉,告诉我们,你这是怎么啦?” 薇拉沉默着。 “薇拉,难道我们,你的母亲和我,都不值得你信任吗?难道我们不爱你?对你来说,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人比我们同你更亲近吗?敞开心扉,把你的痛苦告诉我们吧。相信我,相信我这个上了年纪的、有经验的人。这样,你心里就会轻松些。我们也好轻松些。你看看你年迈的母亲,她有多痛苦……” “薇拉奇卡!……” “还有我……”神父生硬的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似的颤抖了一下,“还有我,你以为我感到轻松吗?莫非我没有看到你正在经受多大的痛苦……可是为什么要这么痛苦呢?连我,你的父亲,也不得而知。难道能这样吗?” 薇拉沉默着。伊格纳季神父捋了一下胡子,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生怕自己的手指无意中会插进胡子里去似的。他接着往下说: “你违背我的意志,自作主张去了彼得堡,我难道因为这事责备过你不听话吗?还是我没有给你钱?或者,你倒是说呀,是我对你不够慈爱?你干吗沉默?这都是它,你那个彼得堡闹的!” 伊格纳季神父不作声了。他恍惚看到了那个巨大、阴森、可怕、充满神秘莫测的危险和到处是心怀叵测、冷酷无情的人的城市。在那里,他的娇弱的薇拉孤零零一个人,被人们坑害了。一种对这个城市的强烈的仇恨从伊格纳季神父的心头升起;在他看来,这个城市是可怕的、不可思议的。他对自己的女儿也感到愤恨,她竟然沉默着,一声不吭,顽强地沉默着。 “这跟彼得堡毫不相干,”薇拉闷闷不乐地说,同时闭上了眼睛,“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已经很晚了,你们还是睡觉去吧。” “薇拉奇卡!”母亲痛苦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好女儿,你倒是把心里话讲给我们听呀!” “哎哟,妈妈!”薇拉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伊格纳季神父坐到椅子上,笑了起来。 “嘿,这么说,真是没有什么啰?”他讥讽地问道。 “神父,”薇拉在床上坐起来,语气生硬地说,“你明明知道,我爱你和妈妈,我不过……不过感到有些寂寞,有些无聊。这一切都会过去的。真的,你们最好还是睡觉去吧,我也想睡了。到明天或者什么时候——我们再谈吧。” 伊格纳季神父猛地站了起来,使得椅子都撞到了墙上。他挽起妻子的手,说: “我们走吧!” “薇拉奇卡!……” “我对你讲,我们走吧!”伊格纳季神父扯直嗓门吼道,“既然她把上帝都忘了,眼睛里哪还有我们!……我们算什么!” 他几乎是强制地把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拉出了房门。当他们顺着楼梯往下走时,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放慢了脚步,愤怒地低声说: “哼!这都是你,神父,都是你使得她变成了这样。她这种态度就是从你身上学来的。你应该负责。哎呀,我真苦命……” 她哭了,不停地眨巴着眼睛,根本不看阶梯地往下移动着脚步,仿佛下面就是她想纵身跳下去的深渊。 从这一天起,伊格纳季神父不再同女儿说话,但女儿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还是同以前一样,有时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有时起来走动走动,只是经常不断地用手掌擦着眼睛,好像眼睛里掉进了什么东西似的。神父太太本是个喜欢说说笑笑的女人,现在却被这两个沉默的人压抑得战战兢兢,茫然若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有时候,薇拉也出去散散步。这次谈话后一个星期,她像往常一样出去散步。不料就此离开了人世。她在这天黄昏,卧轨自杀,火车把她碾成了两截。 伊格纳季神父亲自把她埋葬了。妻子没有到教堂去,因为一听到薇拉的死讯,她就中风了。她四肢瘫痪,嘴巴也不会说话,一动不动地躺在半暗不明的房间里,听着隔壁钟楼叮叮当当的丧钟声。她听到大家从教堂里走出来,听到教堂唱诗班的歌手在她家对门唱挽歌。她多么想举起一只手来画个十字啊,但手不听她使唤。她多么想说:“永别了,薇拉!”——但嘴里那根粗大而笨重的舌头却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姿势是这么宁静,如果这时有谁见到了,一定还以为她正在休息或者睡觉呢。只有她的一双眼睛张开着。 到教堂里参加葬礼的人很多,其中有伊格纳季神父认识的,也有不认得的。薇拉死得这么惨,所有集合到这里来的人都为她惋惜。大家都竭力想在伊格纳季神父的举动和声音中找到他悲痛欲绝的迹象。他们都不喜欢伊格纳季神父,因为他待人苛刻、傲慢,仇恨所有触犯教规的人,从不加以宽恕。可是他自己呢,心胸狭窄,妒忌心重,而且贪财,不放过任何机会搜刮教区的居民。因此,大家都很想看到他那种失魂落魄的悲痛样子,希望他这次能认识到自己对女儿的死负有双倍的责任:他是个冷酷的父亲,又是个愚蠢的神父,竟不能防止自己的亲骨肉犯自戕的罪过。大家都好奇地看着他,他也感觉到了那集中到他身上的目光;因此,他竭力把宽厚、坚实的腰背挺得笔直;他心里想的,不是惨死的女儿,而是怎样保持自己的尊严,无论如何也不要失态。 “这神父真是铁石心肠!”木匠卡尔席诺夫用头朝他扬了扬。这木匠曾经给神父家修过窗框,神父却连五个卢布的工钱都不肯付给他。 就这样,伊格纳季神父身子挺得笔直地、坚强地一直走到坟地,又同样身子挺得笔直地、坚强地从那儿走回来。只有到了妻子的房间门口时,他的背才稍稍弯下一点;但这也许是因为对于像他那样的身材,大多数的门框都显得太矮了的缘故。他拿着一支蜡烛走进房间,一时看不清妻子的脸;而当他看清了时,不觉吃了一惊:妻子的神色竟十分平静,眼睛里也没有泪珠。那一双眼睛既没有表示出愤怒,也看不出痛苦——它们是淡漠无情的,同她把羽绒褥子压得凹陷下去的整个肥胖无力的身躯一样,沉重地、顽强地缄默着。 “你觉得身子怎么样?”伊格纳季神父问道。 但双唇仍是默然无声,两只眼睛也依旧沉默着。伊格纳季神父伸出一只手去摸她的前额,额头冷冰冰、潮滋滋的。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以表示她感觉到那只手在轻轻地抚摸她。当伊格纳季神父将手挪开时,她的两只因为瞳孔扩大而看上去几乎变成黑色的深灰色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望着他;眼睛里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 “那么,我回自己屋去了。”伊格纳季神父说,他感到寒冷和恐惧。 他来到客厅里。客厅里跟平日一样,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罩着白色椅套的高沙发椅就像一具具裹着白布尸衣的死尸。窗口挂着一个铁丝鸟笼;但笼子是空的,笼门洞开着。 “娜斯塔霞!”伊格纳季神父喊道,这嗓门连他自己都觉得粗鲁。女儿刚刚埋葬,他就这么大声地在这静悄悄的房间里嚷嚷,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娜斯塔霞!”他把声音稍稍压低了一点,问,“金丝雀哪儿去了?” 厨娘哭得连鼻子都又红又肿了,像根水萝卜。她粗声粗气地回答说: “那还用问,飞走了。” “为什么要把鸟放掉?”伊格纳季神父威严地皱起眉头。 娜斯塔霞放声大哭起来,一边撩起印花布头巾的一角擦着眼泪,一边哭诉着说: “它是……是小姐的……心肝宝贝……难道还能把它留在笼子里吗?” 这时,伊格纳季神父觉得,那只欢乐的、唱起歌来总是侧着头的黄色的金丝雀,确实是薇拉的灵魂,如果不放它飞走,不就等于薇拉还没有死吗?于是,他更生厨娘的气了,便怒冲冲地吼道: “滚开!”因为娜斯塔霞没有立刻朝门口走去,他又添了一句,“蠢货!” 二 自从埋葬了女儿的那一天起,沉默就笼罩了这幢小小的房子。这不是寂静,因为寂静——只意味着不存在音响;这是沉默,沉默就是人们可以说话而不想说。当伊格纳季神父走进妻子的房间,同她执拗的目光相遇时,他正是这样想的;那目光是如此沉重,仿佛全部空气都变成了铅,压到了他的头上和肩上。当他凝视着铭刻有女儿的声音的乐谱,凝视着她的书和她的肖像画时,也正是这么想的。这张大幅油画肖像是她从彼得堡带回来的。伊格纳季神父看这张肖像画有一定的顺序:先看肖像上那闪闪发亮的面颊,同时想象着这面颊上横着一道伤痕,因为薇拉遗体的面颊上是有这么一道伤痕的;至于怎么会有这道伤痕的,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关于这道伤痕的由来,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是火车压的,那一定会把整个头部都碾碎,可是薇拉遗体的头部却是完整无损的。 也许,是人们在收尸时用脚踢的,或者是指甲无意中划破的? 但是,长久地去设想薇拉死亡的详情细节是可怕的。于是,伊格纳季神父转而看画上的眼睛。这双眼睛乌黑乌黑的,真漂亮,因为睫毛很长,所以睫毛下边有一道明显的影子,把眼珠衬托得分外明亮;这两只眼睛恰像被镶嵌在挂遗像用的黑色小镜框里一样。那位虽然寂寂无名却很有才华的画家赋予这双眼睛一种神奇的表情:仿佛在这双眼睛同它们所看的东西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这有些像乌油油的钢琴盖,上边落着一层几乎看不出来的薄薄的尘埃,使抛光过的木质琴盖的闪光显得比较柔和。而且,不管伊格纳季神父从哪个角度看这幅肖像画,那双眼睛总是那么紧紧地盯着他。然而,这肖像画,这眼睛,都没有出声,只是沉默着。这沉默是如此强烈,以致仿佛可以听得到它。渐渐地,伊格纳季神父开始觉得他听到了这沉默。 每天早晨做完弥撒,伊格纳季神父便来到客厅里,先扫视一眼那只空鸟笼和屋里所有的旧物,随后坐到高背沙发椅上,闭上眼睛,谛听这幢房子里的沉默。这里边有一种奇怪的现象。鸟笼寂静而温柔地沉默着;可是在这沉默中,可以感觉到悲伤和眼泪,以及那遥远的、已经死去的笑。妻子的沉默虽然因为有墙壁隔着,比较轻一些,但是却顽强、沉重,就像铅块一般,而且很可怕,非常可怕,以致在溽暑蒸人的大热天里,伊格纳季神父也都感到寒气逼人。女儿的沉默则如同坟墓一般冰冷、久长,如同死亡一般神秘莫测。沉默本身仿佛也感到痛苦、难受,竭力想转化为语言,但是某种像机器一样强有力的笨重的东西却把这沉默牢牢地控制住,不让它动一动,并把它拉长成钢丝。终于,在很远很远的屋角落里,那钢丝开始摇晃,开始缓慢地、怯生生地、悲戚戚地呜咽起来。伊格纳季神父怀着欢乐和恐惧的心情捕捉这一正在诞生的音响,双手握住高背沙发的扶把,头朝前伸出,等待着那音响朝他靠近过来。但是这音响中断了,又变得默默无声。 “胡闹!”伊格纳季神父生气地说着,从高背沙发椅上站立起来,身子依旧是那么笔挺,那么高大。 透过窗户,他看到一块洒满阳光、墁有整整齐齐鹅卵石的广场,正对面竖立着仓库的一道长长的、没有窗口的砖墙。广场的一个角落里,停着一辆像一尊泥塑似的马车;这令人莫名其妙:整整几个小时连一位过客也没有,这马车为什么还一直停在那儿? 三 伊格纳季神父一离开家就不得不常常说话。例如在行圣事(2)时就得同神职人员和教民说话,有时玩纸牌就得同朋友们说话。但是一回到家里,他就以为自己整天都是在沉默中度过的。这是因为伊格纳季神父对任何人都无法讲述那件主要的、对他来说是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他每天晚上都反复思考的那件事情:薇拉为什么要死? 伊格纳季神父不愿意理解现在要弄清楚这一点是办不到的,他仍然以为可以弄清楚。现在几乎每天夜晚他都失眠,回忆那天深夜的情景:他怎样同神父太太站在薇拉床边,恳求薇拉说,“你说呀!”可每次回忆到这句话后,往下的情形,在他看来,就跟真情不一样了。他那紧闭着的眼睛里虽然一片漆黑,却始终保留着那个夜晚的明晰的、一点也不见暗淡的图景。他看到薇拉怎样在自己的床上坐起来,微笑着,说着话……但是,她到底说了什么?那句薇拉不曾说出来的、必定能使一切迎刃而解的话,仿佛已经离得那么近,只要俯下身子,竖起耳朵,控制一下心脏的跳动,就立刻可以听到了;但同时,那句话又是那么遥远,遥远得无可指望。于是,伊格纳季神父从床上起来,伸出握在一起的双手,不停地挥动着,请求说: “薇拉!” 而回答他的是沉默。 有一天黄昏,伊格纳季神父走进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的卧室里,他已经将近一个礼拜没有进去过了。他走了进去,坐在妻子的床头,眼睛避开她那依旧执拗、沉重的目光,说: “孩子她娘!我想同你谈谈关于薇拉的事。你听见了吗?” 她的双眼沉默着。伊格纳季神父提高了嗓门,严厉地、威风凛凛地,用那种对待向他忏悔的人的语气说: “我知道,你认为薇拉的死是我造成的。但你倒是想想,难道我对她的爱不及你吗?你这样想是错的……我是个严父,可是难道这妨碍了她去做她想做的事吗?当她不怕我的诅咒,上……那儿去的时候,我不顾一个做父亲的人的尊严,顺从地弯下了自己的脖子。而你呢,老东西,在我关照你不要作声之前,你难道不是也哭哭啼啼劝她留下不要走的吗?难道我生出她来就是这么冷酷的?难道我不曾努力使她相信上帝,懂得顺从和爱情吗?” 伊格纳季神父迅速地看了一眼妻子的眼睛——又把目光移开了。 “如果她一定不肯敞开自己的心扉,不肯述说自己的痛苦,我拿她有什么办法?下命令吗?——我下了;恳求她吗?——我恳求了。依你,我应该像个老太婆似的跪倒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哭泣、哀求?她头脑里……我从哪儿知道,她头脑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真是个冷酷无情的女儿!” 伊格纳季神父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膝盖。 “她不爱父母——这就是原因所在!关于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谁都知道……我……是个暴君……那么你呢,她爱你吗?你不是向她哭哭啼啼吗……你低声下气,可她因此就爱你了吗?” 伊格纳季神父无声地大笑起来。 “哼,爱——你!所以才选择这种死法,好让你得到慰藉。死得多么残酷,可耻。死在砂子上,死在稀泥里……像一条狗,人们都用脚踢她的脸。” 伊格纳季神父放低了嗓门,声音变得嘶哑了。 “我感到羞耻!上街感到羞耻!从圣坛上走下来时感到羞耻!在上帝面前感到羞耻!残酷的、丢脸的女儿!她躺在棺材里都应该受诅咒!……” 当伊格纳季神父把目光又转移到妻子身上时,发现她已经失去知觉;直到几个小时之后,她才清醒过来,可那双眼睛却依然是沉默的,使人弄不明白她是否记得伊格纳季神父刚才对她讲的话。 就在这天夜晚——这是七月里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是一个静悄悄的、温暖的、无声无息的夜晚,为了不惊动妻子和助理护士,伊格纳季神父踮起脚尖,沿着楼梯,往上走到薇拉的房间里。自从薇拉死后,阁楼上的窗子就从来没有打开过,所以屋里的空气又干燥又闷热,有一股铁皮屋顶被太阳烤晒后散发出来的那种焦煳味。因为长久没有人居住,房间里有一种弃屋的荒凉气氛,家具、木头墙壁以及其他物品都隐约散发出一股腐味。一道月光投到窗户上和地板上,而细心洗刷过的洁白的地板又把月光反射出来,朦朦胧胧地照亮了房间的四个角落,那张摆着一大一小两个枕头的洁白的床,看上去像是透明的,而且轻盈得同空气一样。伊格纳季神父把窗户打开,一股新鲜空气,羼杂着尘土、不远的小河以及盛开的椴树花的气息,像滔滔流水,涌进屋里;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合唱声,大概是那些划船游玩的人在歌唱。伊格纳季神父光着脚,像个白色的幻影,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走到空着的床前,弯下双膝,朝着枕头伏下身去,抱住了枕头,那儿理应伏着薇拉的头颅。他就这样久久地伏在床上。歌声更响了,可后来又消失了,而他却依然俯伏着,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膀上和床上。 月亮游到了另一边,房间里暗了下来。这时,伊格纳季神父抬起头,低声说起话来,声音里充满了爱的力量,这是一种长久被抑制和长久不曾意识到的爱;他谛听着自己的声音,那样子仿佛不是他自己而是薇拉在听。 “薇拉,我的女儿!你明白吗,女儿是什么意思?心爱的女儿!我的心肝,我的亲骨肉,我的生命。你那年老的……年老的父亲,已经有了白头发、孱弱无力了……” 伊格纳季神父的肩膀开始哆嗦,他整个笨重的身躯摇晃起来。伊格纳季神父克制住颤抖,就像跟一个幼儿说话那样,温存地低声说道: “你的年老的父亲……在请求你。不,薇拉奇卡,是在恳求你。他在哭泣。他从来也没有哭过。好孩子,你的悲伤,你的痛苦——也就是我的悲伤和痛苦。而且更甚于我的悲伤、我的痛苦!” 伊格纳季神父摇了摇头。 “更甚于我的悲伤、我的痛苦,薇拉奇卡。是啊,对于像我这样一个老人,死又有什么?而你……要是你知道你是多么温柔、多么脆弱、多么羞怯就好啦!你可记得,你曾因为一个小手指头刺破了,滴出血来,就哭了起来?我的好孩子!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深深地爱我的!每天早晨,你都要吻我的手。你说,你说说,到底是什么使你的小脑子那么忧愁——那我就用这双手把你的悲伤和忧愁掐死。这两只手啊,薇拉,还有力呢。” 伊格纳季神父甩了甩头发。 “你说呀!” 伊格纳季神父两眼直盯着墙,伸出双手。 “你说呀!” 房间里静悄悄的,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蒸汽机车持久的、断断续续的汽笛声。 当伊格纳季神父睁大眼睛环视四周时,一具损坏得残缺不全的尸体的可怕幻影,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他缓慢地站立起来,将手哆哆嗦嗦地举到头上,手指头硬绷绷地叉开着。伊格纳季神父一边朝门口退去,一边断断续续地低声说着: “你说啊!” 而回答他的是沉默。 四 第二天,伊格纳季神父独自一个人早早吃过午饭,就上坟地去了——这是女儿死后他第一次到坟地去。天很热,街上静谧无人,这个炎热的白天就像月光下的夜晚一样。可伊格纳季神父仍习惯性地竭力把身子挺得笔直,严肃地望着街道两旁,他以为自己还是和过去一样,既没有发觉自己的双脚已经十分乏力,也没有察觉自己那长长的大胡子已经完全白了,犹如被一层浓霜覆盖着一般。通往坟地去的是一条笔直的、长长的缓坡路。路的尽头就是坟地的入口处,有一座白色的拱门。它像一张永远张开着的黑色大嘴,嘴里布满闪闪发亮的牙齿。 薇拉的坟位于墓地深处一条铺满砂子的小路的尽头。因此,伊格纳季神父不得不在狭窄、弯曲的小径间转来转去,两旁尽是些被人遗忘了的、冷落的绿色小土丘。到处都是因为年深日久而长满苔藓的墓碑、残缺不全的栅栏和陷入地里的沉甸甸的大石板,这些石板全都阴郁地、积愤满腹地压迫着土地。薇拉的坟就紧挨着其中的一块石板。坟上覆盖着黄色的新土,但坟的四周却是一片葱绿。一棵花楸树同一棵槭树盘根错节地交错在一起,一丛葳蕤的榛树将它柔韧的枝条和毛茸茸的叶子伸展到坟顶上。伊格纳季神父在旁边的一座坟上坐下来,稍稍休息一会。他朝四野扫了一眼,然后举目仰望着晴朗、空旷的天空,太阳像一只炽烈的圆盘,一动不动地挂在空中。这时,他才感觉到了坟地在风止树静时那种无可比拟的、深邃的寂静。但是伊格纳季神父马上又觉得这不是寂静,而是沉默。这沉默笼罩着整个坟地,并且沉重地跨过坟地四周的砖墙,淹没了整个城市。只有那双灰暗、执拗、沉默的眼睛,才是这片沉默的尽头。 伊格纳季神父感到不寒而栗,耸了耸肩膀,垂下眼睛,俯视着薇拉的坟墓。从辽阔原野的不知什么地方随风落到坟墓上的带泥的短短草茎,已经枯黄;它们脱离了母土,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在这异乡的新壤里扎根发芽。他觉得难以想象,薇拉就长眠在离他只有两俄尺远的这些枯草下边。她离他这么近,真是不可思议,这使他感到惶惑,感到莫名的惊恐。伊格纳季神父原已习惯于认为女儿已经消失在昏暗的无底深渊之中,可此刻却发现她就在这里,就在身旁……所以很难相信,她已经不在,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了。于是,伊格纳季神父觉得只消他讲一句话,而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或者只要稍稍动一动,薇拉就会从坟墓中走出来,像原先一样高高的个子,一样的美。甚至不只是她一个人走出来,所有的死者都将站出来,尽管这些死者都庄重而冰冷地沉默着,却令人悚然地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伊格纳季神父脱下宽边黑呢帽,理了理头上的鬈发,低声呼唤道: “薇拉!” 伊格纳季神父感到不好意思,生怕被什么人听见,于是从坟堆上站了起来,越过十字架往四下看了看,四周围没有人,他就大声地重复说: “薇拉!” 这是伊格纳季神父苍老的、干巴巴的、恳求的声音。奇怪的是,像这样出自肺腑的恳求,竟然也没有得到回答。 “薇拉!” 这声音洪亮而执拗地鸣响着。而当这声音静下来时,有一瞬间,他恍惚听到从地下某处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回答。于是,伊格纳季神父又一次看了看四周围,然后撩开遮没耳朵的头发,将耳朵贴到坚硬、扎人的草土块上。 “薇拉,你说吧!” 这时候,伊格纳季神父惊骇地感觉到,一股坟墓的寒气冲进他的耳朵,冻住了他的脑髓;他感到薇拉在说话——不过依旧是用持续的沉默在说话。这沉默越来越令人不安,越来越可怕;当伊格纳季神父用力把苍白得像死尸般的脸从泥地上抬起来时,他觉得整个空气都由于这响亮的沉默而在动荡、而在颤抖,犹如可怖的海洋中升起了激浪。这沉默窒息着他,用冷彻骨髓的浪涛淹没他的头颅、淹没他的头发;这沉默在撞击着他的胸膛,疼得他不停地呻吟。伊格纳季神父浑身颤抖着,用一种突如其来的严厉目光扫视了四周一眼,慢慢地站立起来,痛苦地使劲挺起腰,竭力使自己哆嗦着的身躯显出威严的模样。他做到了这一点。伊格纳季神父故意缓慢地抖了抖两个膝盖,戴上呢帽,面对坟墓画了三次十字,然后迈着稳健、坚定的步子走了;但他已认不得熟悉的坟地了,竟找不到出去的路。 “迷路啦!”伊格纳季神父冷笑着,停步在错综交叉的小道上。 但是,他只站停了一秒钟,随即就不假思索地往左拐,因为不能老是站在那儿等待。沉默在驱赶着他。这沉默从绿色的坟墓中腾起,使阴郁失色的十字架得以呼吸它;它以一道道令人窒息的细流,从满是尸体的地底下的每一个毛孔里流出来。伊格纳季神父走得越来越快。他茫然若失,在几条小径上转来转去,跳过一个个坟头,撞倒在栅栏上,用双手去抓住那些带刺的铁花冠,柔软的衣衫被扯成了碎片。在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走出去。他慌慌张张,从这边走到那边。后来,他终于不出声地奔跑起来,圣衣在他高大的身上飘荡,一头长发随风飞扬,使他显得很特别。任何人,遇到这个挥舞着双手、狂奔乱跳的野人,看到这张斜着眼睛的疯狂的面孔,听到这张嘻开着的嘴里发出的嘶嘶声,都一定会感到他比从棺材里站出来的死尸更吓人。 伊格纳季神父拼命奔跑着,终于跑到了一个广场上;广场的一边是一座不高的、白晃晃的坟地教堂。在门旁那条长矮凳上,有个小老头正坐着打盹儿,看样子,这是一个远道而来的香客;他身旁有两个行乞的老妇正在你推我搡地争吵、谩骂。 当伊格纳季神父走到家门口时,天已经黑了;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的房间里亮着灯。伊格纳季神父不脱外衣也不脱帽子,带着一身尘埃和扯破的衣裳,快步走到妻子跟前,跪倒在地上。 “孩子她娘……奥丽雅(3)……可怜可怜我吧!”他号啕大哭起来,“我要疯啦。” 他用脑袋撞击着桌子的边沿,像一个从来没有哭过的人那样,痛苦地号啕大哭着。他抬起头,自信立即将出现奇迹,妻子将开始说话,并且会可怜他。 “亲人哪!” 他把整个巨大的身子俯向妻子,但看到的,仍然是那双暗淡灰色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愤怒。也许,妻子已经原谅他、可怜他了;但她的那双眼睛却既没有怜悯,也找不到原谅的表示。这双眼睛是无声无息的,它们沉默着。 ※ 而且,整个这幢黑洞洞的、凄凉的房子都沉默着。 1900年5月1—5日 (靳戈 译) (1)薇拉奇卡是薇拉的昵称。 (2)圣事指东正教的重要礼仪。圣事共有七件,即领洗、坚振、告解、圣体、终傅、神品和婚配。 (3)奥丽雅是奥尔加的昵称。 墙 一 我和另外一个麻风病人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墙脚下。我们抬起头来往高处仰望,竟看不到墙冠。这墙直挺挺地、平整地耸立着,把苍穹劈成两半。靠我们这一边,天是褐黑色的,而在天际的地平线处,却是一片暗蓝,真叫人分辨不清黑沉沉的大地和苍穹的分界线在哪里。黑沉沉的夜被大地和苍穹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它在呻吟,声音喑哑而沉重;它每呼吸一次,都要从自己的胸腹内喷出锐利灼热的砂子,那砂粒撒落在我们身上已经溃烂的地方,真叫人疼痛难熬。 “我们来试试,翻墙爬过去。”那麻风病人对我说。他说话时带着难听的鼻音,而且和我一样,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 说罢他就让我爬到他背上去,我站在他背上,可墙仍然那么高。墙不但把天空、也把大地一截两半。这墙恰如一条吃得饱饱的、肥大的蛇,降入深渊,登上高山;而蛇头和蛇尾则隐没在地平线的两端。 “那么我们就来把这堵墙推倒吧!”麻风病人又提议说。 “好,推倒它!”我同意。 我们就拼命用自己的胸膛去冲撞这堵墙。我们伤口淌出的鲜血把这堵墙染得通红,但墙却依然默默地耸立着,岿然不动。于是,我们绝望了。 “杀了我们得啦!杀了我们得啦!”我们绝望地一边哀号着,一边爬着。但周围所有的人都带着嫌恶的神情转过身去,离开我们。我们看到的只是他们的背脊,因为嫌恶已极而不停地颤抖着的背脊。 就这样,我们爬到了一个饿汉的身边。这饿汉靠着一块花岗石坐着。他的肩胛骨,尖得像两把刀,使人觉得连花岗石都被这两把刀戳痛了。他已经全身无肉,一动弹,骨骼就咯吱咯吱地发响,干瘪的皮肤就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的下颌耷拉着,从他黑洞洞的嘴里发出干巴巴的、嘶哑的声音: “我——饿——啊!” 我们大笑起来,更快地往前爬去,一直爬到碰见四个正在跳舞的人才停下来。这四个人一会儿拥到一起,一会儿又分散开来,互相拥抱着,旋转着;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没有一点血色,显得十分痛苦。其中有一个人因为不停地跳舞,累得哭了起来。他央求停停,但另外一个不答应,走过去默默地抱住他,旋转起来。于是,他又重新忽而同别人拥在一起,忽而又同别人分开;他每迈一个舞步都要淌出一滴大大的、浑浊的泪珠。 “我想跳舞。”我的同伴用难听的鼻音说。但我把他拉开了,又向前爬去。 在我们面前又出现了那堵墙。墙根下蹲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每隔一定的时间就用前额撞一次墙。渐渐地,他终于失去了知觉,倒在地上。这时候,另外一个人神态严肃地审视着他,用手摸摸他的脑袋,然后又摸摸那墙,等到他恢复知觉、清醒过来后,就说: “还得撞,现在已经剩下不多了。” 麻风病人笑了起来。 “这是两个傻瓜蛋,”他高兴地鼓起腮帮说,“真是傻瓜蛋。他们以为那边有光明。其实那边也是一样的黑暗,同样有麻风病人在爬,在呼求:‘杀了我们得啦!’” “那么,老头子呢?”我问道。 “哼,老头子又怎样?”麻风病人反驳说,“那老头子又蠢又瞎,而且什么也听不见。有谁见到过他在墙上挖的那个小窟窿?你看到了?我看到了?” 我火了,朝他那长满病疱的头颅上狠狠地打了一下,大声嚷道: “那么你自己爬来爬去,为的什么?” 他哭了。我们两个人都哭了。我们一边继续朝前爬,一边呼求着: “杀了我们得啦!杀了我们得啦!” 但是,人们都颤抖着转过身去,谁也不肯动手把我们杀死。他们把好看的人、健康的人都杀了,但却害怕碰着我们。这些个卑鄙下流的东西! 二 我们是没有时间的,也没有昨天、今天和明天。夜从来也没有离开过我们。这黑沉沉的夜,竟也不到山背后去歇息歇息,以便精力充沛地、宁静地、黑得发亮地回来。因此它始终是倦怠的,令人窒息的,阴森森的。这夜可真是凶恶。它一听到我们的哀号和呻吟,看到我们在溃烂、痛苦和愤怒,就感到不能容忍。于是,它那黑乎乎的、默然起伏着的胸脯就因为暴怒而猛烈地摇晃起来。它变得像一头失去理智的困兽,朝着我们怒吼、狂叫,睁开眼睛怒视着我们,那恶狠狠的冒出火来的目光,把黑洞洞的无底深渊、傲慢地岿然不动的墙以及一小撮战战栗栗的可怜人照得通亮。人把墙视作朋友,紧紧地贴到它身上,把它当作靠山,求它保护自己;可是这墙却一直是我们的仇敌,一直是。我们的胆怯和畏缩使夜感到愤懑,它摇晃着阴沉沉的、斑污的大肚子,令人毛骨悚然地狞笑起来,苍老、荒秃的群山纷纷应和着这恶毒的笑声。幸灾乐祸的墙也欢乐地高声附和着夜的笑声,恶作剧般地向我们摔砖头取乐。砖头砸破了我们的头,打伤了我们的身体。它们,这些庞然大物,就这样此呼彼应、取乐自娱,那风还吹起野蛮的曲调,为它们伴奏。而我们呢,只好匍伏在地上,惊恐万状地谛听着地心深处那个巨大的东西怎样辗转翻滚,发出喑哑的怒吼,撞击着地心,要求把它释放出来、让它自由。这时,我们大家都祈祷着: “杀了我们得啦!” 虽然,我们每一秒钟都在渐渐死去,但我们是永生的,恰如上帝一样。 那阵突然爆发的疯狂的愤怒和欢乐,终于过去。夜哭了,流出悔过的眼泪。它好像是一个患病的女人,一边深沉地叹息着,一边把湿淋淋的砂子呕吐到我们身上。我们变得像一群孩子,高高兴兴地原谅了它。我们笑了,笑它已变得精疲力竭、虚弱不堪。我们感到愉快,甚至那饿汉的号哭,在我们听起来都好像是美妙的歌声。我们以愉快和羡慕的心情看着那四个人,他们依然没完没了地跳着舞,忽而拥在一起,忽而又离散开来,步调从容地旋转着。 我们也都跟着成双成对地翩翩旋转着,跳起舞来。我这个麻风病人也找到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伴。这可真是多么欢乐,多么愉快啊!我拥抱住她,她笑了;她的牙齿洁白,面颊绯红绯红的,像是两朵玫瑰花。多么地快乐啊! 可是说什么也闹不清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欢乐地微微露出来的牙齿开始咔嚓嚓地响起来,接吻变得像喝醋一般,而且发出刺耳的尖叫;虽然在这尖叫声中欢乐之情犹存,但是我们已开始互相撕咬对方,把对方往死里打。我的这位长一副白牙齿的女伴,劈头盖脑地打我那病弱的脑袋,伸出十只尖利的手指,刺进我的胸膛,一直刺到我的心脏——她打我这个麻风病人,打我这个可怜的、如此可怜的麻风病人。这可要比那黑夜的愤怒和那墙的冷酷的大笑更加可怖。于是我,一个麻风病人,哭了,害怕得瑟瑟发抖;我背着大家,偷偷地去吻那卑鄙龌龊的墙脚,求它放我过去,就放我一个人过去,放我到那个世界去,那个不存在疯狂和互相残杀的世界去。但是,这卑鄙龌龊的墙竟然无动于衷,不肯放我过去。于是,我朝它啐了口唾沫,把拳头握得紧紧地打它。一边打,一边喊。 “大家都来看这个杀人犯!它正在嘲笑你们。” 但是我的嗓门很难听,带着鼻音,而且呼吸时总发出难闻的臭气,因此谁都不想听我这个麻风病人讲的话。 三 我们,我和另外那个麻风病人,又向前爬去。四周围仍是一片喧闹。那四个人仍默默地旋转着,抖掉身上的灰尘,舔着血淋淋的伤口。但我们疲倦了,我们感到痛苦,生活使得我们苦恼。我的同伴坐在地上,用肿胀的手均匀地敲着地面,带着难听的鼻音很快地说着: “杀了我们得啦。杀了我们得啦。” 我们猛地一下站立起来,朝那四个人扑过去。但四个人连忙让开,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的背脊。我们向这些背脊弯腰鞠躬,恳求说: “把我们杀了吧。” 但是这些背脊既不动弹也不作声,恰似又一堵墙。看不到人的面孔,只看到既不动弹又不作声的背脊,真叫人害怕。 我的同伴离开了我。他终于看到了一张脸。这是第一张脸。这张脸同他的脸一样,溃烂而可怕。不过这是一张女人的脸。于是,他嘻嘻地笑着,弯着脖子围着她转个不停,扩散着身上的臭气。而她呢,低低地垂下脱光了睫毛的眼睛,微微启开凹陷进去的双唇,同样地朝他笑着。 他和她结婚了。刹那间,所有的脸都朝他俩转过去,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得连健康的身体都打战了,因为这对互相献殷勤的恋人实在太可笑了。连我这样一个麻风病人也跟着大笑起来:要知道,一个丑陋而又患病的人居然还结婚,这可是一桩蠢事。 “真是个傻瓜蛋,”我嘲笑他说,“你同她一起能干些什么?” 那麻风病人高傲地笑了笑,回答说: “我们打算做砖头生意,买卖从墙上掉下来的砖头。” “那么有了孩子怎么办?” “我们就把孩子杀死。” 生出孩子来,为的是把他们杀死。真是多么愚蠢。不消多久,她就会对他变心——她的一双眼睛那么狡猾,一望而知心术不正。 四 他们——那个用前额撞墙的人和另一个给他帮忙的人,已经不再干这件事了。我爬到他们跟前,只见一个已经上吊,吊死在嵌进墙里的钩子上,可身上还有热气;另一个却在一旁低声地唱着欢快的歌谣。 “去,告诉那个饿汉。”我命令他说。他顺从地去了,一路上继续唱着歌。 我看到那饿汉从他坐着的那块石头上挣扎着站了起来。他跌跌撞撞,东摇西晃,用那双像针一般刺人的胳膊肘把所有的人推开,连爬带滚地到了墙跟前那个吊死的人正在晃荡的地方。他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兴高采烈地咧嘴笑着,牙齿磨得格格直响。但愿能吃到一小块腿肉!但他来晚了,其他一些强壮有力的人比他先到。他们相互抓着,咬着,蜂拥而来,把吊死者的尸体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啃着死者的脚和腿,煞是有味地嚼着,被啃的骨头咯吱吱地乱响。大家怎么也不让这个饿汉进到圈子里边去。于是,饿汉只得蹲下来,眼巴巴地瞧着别人吃,馋得直舔他那粗糙得像锉刀似的舌头,从他的空荡荡地张大着的嘴里,传出持续的号叫声: “我——饿——啊!” 真是可笑:一个人为着饥饿者死了,而这个饥饿者却竟连死者腿上的一小块肉都没能尝到!于是我笑了,另外一个麻风病人也笑了。他那个妻子呢,连忙笑盈盈地睁大她那狡猾的眼睛,然后又把眼睛闭上,她没法眯细眼睛,因为她没有睫毛。 饿汉愈来愈感到愤懑,更加大声地号叫着: “我——饿——啊。” 他的嗓子不再嘶哑了,变得纯正、明晰、尖利,像是金属发出的铿锵声。这声音往高处冲去,冲撞那墙,但立刻被那墙弹了回来,只得在黑乎乎的深渊和灰秃秃的山巅上回荡。 不久,所有麇集在墙边的人都哀号起来。人真多啊,像是一群蝗虫,他们贪馋饥饿得也像蝗虫,使人觉得好似被烧成焦土的大地本身因为不堪忍受的苦难正张大岩石的巨口,号啕大哭。这一大群人,就像被狂风吹刮得倒向一边的枯树,歪斜着身子,向那墙伸出瘦骨嶙峋的、可怜巴巴的双手,抖抖索索地祈求着,显得那么地绝望,连顽石都为之颤动,连灰蓝色的密云也都惨然地、羞愧地逃逸了。但那墙却依然故我,一动不动,高耸入云地竖立在那儿,对于这片震裂着、刺破着浑浊的臭烘烘的空气的恸哭声,漠然无动于衷。 大家的眼睛都用发自内心深处的火一般的目光,射向那墙。这些眼睛企盼而且也相信这墙立即就会倒塌,从此出现一个新世界。由于这种信心,他们眼睛发花了,仿佛看到墙上的砖石已经在动摇,那条由墙根直至墙冠的、吸饱了人类鲜血和脑髓的砖石的巨蛇,已经开始蠕动。也许,这只不过是我们眼睛里的泪水在抖动,而我们却误以为是这墙在抖动。于是我们的哀号声更加尖厉了。 这哀号声中,既有愤怒,也有胜利将临的欢乐。 五 正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妇人高高地站到了一块石头上。她那深陷的两腮干瘪异常,未经梳理的长发活像饿狼身上的灰白色鬣毛。褴褛的衣衫下,裸露出蜡黄的、瘦骨嶙嶙的肩膀和干瘪的、耷拉着的乳房——这乳房曾经赐予很多人以生命,而现在母性已经消耗殆尽。她向墙伸出双手,于是大家的目光都注射到她身上。她开始说话了,声音是如此痛苦,以至于那个饿汉听了都因此感到羞愧而停止了绝望的号叫。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老妇说。 我们大家都静下来,不作声了,怒不可遏地冷笑着,等待着,看那墙怎么回答。墙身显现出一个血淋淋的灰色斑点,这就是这个老妇人称作“我的孩子”的脑髓。我们都迫不及待地、严峻地等着听那卑鄙下流的刽子手的回答。这时是那么地静,万籁俱寂,以致我们都可听到头顶上云彩飘浮而过的飒飒声,连黑夜都把呻吟牢牢地压在自己的胸中,不让它出声,只发出微弱的吱吱声,喷出灼热细小的砂粒,让它们来吸吮我们的溃伤。老妇人再次提出严厉而痛苦的要求: “残忍的杀人犯,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我们的笑变得愈来愈严峻,愈来愈愤怒。但那卑鄙下流的墙却仍然保持沉默。这时,从默默无声的人群中出来一个老头子,他潇洒、严肃,同那位老妇人并排站到一起。 “把我的儿子还给我!”老头子说。 这景象如此令人害怕,却又如此使人欢乐!我的背脊因为突然感到一阵寒冷而蜷缩起来,全身的肌肉因为充满从未曾有过的可怕的力量而起了鸡皮疙瘩。我的伙伴捅了一下我的腰眼,嘻开嘴,龇着牙对我表示亲热;从他正在腐烂的嘴巴里,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像一道哗哗作响的巨浪,喷发出来。 人群中又走出一个人来。他说: “把我的兄弟还给我!” 又一个人走了出来,说: “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人群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紧接着一个走了出来。他们摩拳擦掌,坚定地、不可动摇地提出痛苦的要求: “还我孩子!” 这时,我这个麻风病人也终于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力量和勇气。于是,我走到前头,大声地威胁着叫喊道: “杀人犯!把我还给我自己!” 而这堵墙呢——这堵墙依旧沉默着。它竟是这么虚伪,这么卑鄙,居然装着全没有听见,于是我气愤地狂笑起来,恶狠狠的笑声震得我正在溃烂的面颊发抖,而我疲惫痛苦的心脏中则注满了疯狂的仇恨。可这墙却依旧沉默着,麻木不仁,冷漠无情;于是,那老妇人愤然挥动起干瘦蜡黄的双手,狠狠地痛骂道: “你杀害了我的孩子,你必遭诅咒!” 潇洒、严肃的老头子重复着她的话,说: “必遭诅咒!” 整个大地都重复着万民的咒骂声: “你必遭诅咒!诅咒!诅咒!” 六 黑沉沉的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整个可见的世界都激荡起来了,犹如被暴风掀翻的海洋以其沉重庞大的身躯咆哮着冲击着悬崖峭壁一样,千万个紧张而又暴怒的胸脯向着墙猛撞。泛着泡沫的血水喷向高空,一直喷到沉甸甸地来回翻滚着的密云上,把密云都染红了,于是像火一般血红的可怕的密云,又把血红的光射向地面,射向渺小、怪诞、又黑又愤懑的人群正在那里轰鸣、咆哮和号啕大哭的地面。于是,地面上的人群,揪人心肝地呻吟着,满怀着难以言说的痛苦,急急地退了下来,而那墙却还是默默地、—动不动地耸立着。它沉默着,毫无畏葸、羞怯之意——从它那双无形的眼睛里射出来的目光是蒙眬的、暗淡的,也是森严和镇静的。这墙高傲得像个女王,把那件由急速地流淌着的人血织成的紫罗袍,从肩上脱下来;裙裾渐渐地淹没在奇形怪状的尸体堆中。 虽然我们每一秒钟都在渐渐死去,但我们是永生的,恰如上帝一样。于是浩荡的人流又开始吼叫起来,全力去冲撞那堵墙,然后又退了下来。就这样进进退退了很多很多次,最后终于筋疲力尽,死一般地睡着了,周围又复归寂静。而这时候,我这个麻风病人正巧在墙脚下,终于发现这个傲慢的女王的躯体已开始摇晃,它身上所有的砖石都因为惧怕倒塌而在颤颤发抖。 “它要倒塌啦!”我叫喊起来,“弟兄们,它要倒塌啦!” “你在瞎说,麻风病人。”弟兄们对我说。 这时,我就请求弟兄们说: “就算它不倒,难道每一具尸体不就是登上墙顶的一级阶梯吗?我们人很多,我们的生活都痛苦得不堪忍受。就让我们用尸体铺遍大地吧;在尸体上再堆上新的尸体,这样,我们就可以登上墙顶了。到那个时候,哪怕只剩下一个人——至少也可以有一个人看到新世界了。” 我满怀愉快的希望环顾四周——看到的只是背脊,冷漠、肥胖、倦怠的背脊。那四个人仍然忽而拥到一起,忽而又分开,旋转着,无休无止地跳着舞;黑沉沉的夜仍然像个患病的女人,不断地喷吐出湿淋淋的砂粒;那墙仍然是一座不可摧毁的庞然大物,照旧耸立着。 “弟兄们!”我请求说,“弟兄们!” 但是我说话时带着很难听的鼻音,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谁也不愿听我这个麻风病人讲话。 灾难啊!……灾难啊!……灾难!…… 1901年9月 (靳戈 译) 在地下室里 一 他因为酗酒,丢掉了饭碗,失去了亲戚朋友,只好搬到地下室里,同小偷、妓女们住在一起,靠变卖最后的一点东西度日。 劳累的工作、内心的痛苦和伏特加酒,把他折磨得气息奄奄,全身没有一丝血色。死神已经像一只白天闭目养神、一到夜里就目光炯炯的灰色猛禽,紧紧守伺着他。死神白天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晚上就悄悄地出来,久久地坐在他的床头,安安静静地、耐心地、顽强地坐着,直等到天明。拂晓最初一点亮光出现时,他就从被子下探出头来,脸色死白,一双眼睛像是受了伤害的野兽。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但他不像其他人,他不相信这种骗人的空虚。他疑虑重重地张望着各个角落,机灵地猛然朝背后瞥一眼,然后才用胳膊支起身子,仔细地、久久地凝视着那夜怎样随着黑暗渐渐地消散。而在这时,他看到了别的人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东西:一个灰色的、形态模糊的庞然大物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他眼前,令人毛骨悚然。这是一个透明的庞然大物,笼罩了整个房间,它体内的一切仿佛只隔着层玻璃墙,毕露无遗。然而,现在他并不怕它,它正在离去,留下了冷彻骨髓的足迹。它要到下一个夜晚才来呢。 他又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会儿,做的梦荒诞而可怕。他梦见房间里一片煞白,白色的地板和白色的墙壁都被白光照得亮晶晶的,一条黑漆漆的蛇正从门缝里游进来。这蛇游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好像是在窃笑;它把又尖又扁的头贴到地板上,扭曲着身子,接着很快就游走,不知钻到哪儿去了,后来门缝中又露出蛇的扁平的黑鼻子,蛇身像一根黑色的条带伸展在地上。如此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又消失。有一次,他在梦中见到一件叫人开心的东西,于是笑了起来;但那笑声很古怪,又像是被压抑的号哭,又像是体内深处的某个地方在笑,又像是人已死去,躯壳已不能动弹,可灵魂却还在哭泣,叫人听了毛骨悚然。 渐渐地,他终于苏醒过来,听到了正在诞生的白昼的声音:过路人嘶哑的谈话声,远处开门的吱嘎声,看院人的扫帚扫除窗台上积雪的沙沙声,总之,他听到了大城市清晨醒来时的那种模糊不清的嘈杂声。而这时他最害怕的那件事也随之到来了:他无情地、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新的一天又要开始,自己过一会儿就得起身去为生活而斗争,而这是一种毫无胜利之望的斗争。 应当活下去。 他翻过身去,把背朝着亮光,一把抓过被子来蒙住脑袋,不让哪怕是一丝最微弱的光线照射到他眼睛里。他把整个身子缩成一小团,双腿抵住了下巴,就这样,像木头人似的躺着,不敢动一动,不敢把腿伸直。为了抵御地下室里的寒气,他把衣服像一座山似的压在自己身上,但他并不感到沉重,只觉得身体冰冷冰冷的。每听到一息象征生活的声音,他就觉得自己目标太大而又没有东西可以遮蔽。于是他把身子缩得更小,默默地呻吟着,但并不是用声音,也不是用思想呻吟;因为此时此刻,他害怕自己的声音,害怕自己的思想。他在祈求着什么人,别让白天到来,让他可以永远躺在这一大堆破布片下面,既不动弹也不思想,而以自己的全部意志去阻挡正在来临的白天,促使自己相信黑夜还在继续下去。这时他最希望的,就是有人从背后用手枪抵住他后脑勺上凹进去的地方,朝他开一枪。 可是白天还是来临了,它是遍及各地的,不可遏制的。它不容分说地召唤人们去生活,于是整个世界都开始动起来:人们开始说话、干活、思索。在地下室里,头一个醒来的是女房东玛特莲娜,她已经是个老婆子了,却有一个二十五岁的情夫。她先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后来又到希兹尼亚科夫房门口忙活着什么,把水桶碰得叮当乱响。希兹尼亚科夫感觉到她已近在咫尺,于是屏住呼吸,决定如果她叫唤他的话,一句也不理睬她。但她没有叫他就走开了。过了两个来小时,另外两个房客醒了,一个是妓女杜妮雅莎,另一个是老太婆的情夫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后者虽然还年轻,但大家都这样尊敬地称呼他,因为他是个大胆、机灵的小偷,此外还在干些什么,不过人们只是有所猜疑,谁也没敢谈论过。希兹尼亚科夫最怕的就是这两个人醒来,因为他们俩有权要把他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一醒来,就可以随随便便走进他屋来,坐在他的床沿上,用手捅他,勾起他思索,引他谈话。有一回他喝醉了酒,同杜妮雅莎不知怎的相好上了,还答应要娶她;虽然她当时只是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但真的以为他爱上了她,便处处庇护着他。这杜妮雅莎是个愚蠢、邋遢的姑娘,一身臭味儿,常常给抓进地段警察所里过夜。而同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呢,他们三天前还曾在一块儿喝得醉醺醺的,互相拥抱、亲吻,并发誓结为终身好友。 门口响起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生气勃勃的、爽朗的讲话声和他轻快的脚步声。这使希兹尼亚科夫害怕得愣住了,他期待着,忍不住出声地呻吟起来,于是益发感到害怕了。他们一起喝酒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两个人坐在一家小酒馆里,店堂里只有一盏灯,周围又昏又暗,黑压压的顾客们不知为什么都压低着声音说话,于是他们两个也一样悄声地交谈着。当时,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的脸色苍白而激动,怨天尤人地抱怨做小偷的艰难,并且不知为什么伸出一只手来,让他摸摸没有接合准的断指骨。希兹尼亚科夫吻了吻他,对他说: “我喜欢小偷。他们都是勇敢的人。”他说着,就举杯同对方挽臂而饮,从此誓同手足,虽然他们之间早就以“你”相称了。(1) “我也喜欢你。你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又谅解干我们这一行的哥儿们,”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回答说,“你看看我这只手:嗬,什么样的手啊!” 那只白白的手又伸到他眼前。这手以它的苍白而招人怜悯。希兹尼亚科夫当时突然若有所悟,只是现在已记不清所悟的是什么,而且也不可能再记起了。他当时吻着那只手,而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则自豪地嚷道: “这就对啦,我的兄弟!我们宁肯死,也决不屈服!” 这以后,他就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他眼前一片混乱,人们叫着,嚷着,吹着口哨,灯光在跳动。当时,这是一种欢乐,而现在,当墙角落里躲藏着死神,而白天正从四面八方步步逼近,迫使你必须生活、必须行动、必须为着什么去斗争、必须有所祈求的时候,这使他感到痛苦,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害怕。 “你还睡着哪,老爷?”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在门外讥讽地问道,可是没有得到回答,便又加了一句,“好吧,睡你的去吧。” 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的熟人很多,都来找他。一整天,大门吱吱嘎嘎响个不停,不断传来低沉的谈话声。那门每响一次,希兹尼亚科夫都以为这是来找他,要把他带走;因此,他在被窝里愈缩愈紧,并久久地谛听着,分辨到底是谁在说话。他等待着,痛苦地、全身战栗地等待着;虽然世界上谁也不会到他这里来找他。 过去,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总之很久以前,他曾经有过一个妻子,但已经死了。在妻子去世前很久,他曾有过兄弟姐妹,而更早一些时候,还有过一位美好的、他称之为母亲的人,但形象已经依稀、模糊了。现在,他们都死了;也许,他们之中有的还活着,但也都已经消失在这茫茫无际的世界中,似同死了一般。他自己也很快就要死了——这一点,他很清楚。今天,他要是从卧榻上起来,两只脚将哆哆嗦嗦地站立不住,双手也将不听使唤,尽做一些奇怪的动作——这就是死。但在死来到之前还得活,而这一点,对于一个身无分文、患着病而且失去意志的人来说,实在是一项可怕的任务。因此,希兹尼亚科夫完全陷入绝望之中。他甩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双手猛地朝身背后弯过去,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出长长的呻吟;这呻吟仿佛是从数千个受折磨的胸膛中同时迸发出来的,所以听起来充满着难以容忍的、已经到了极限的痛苦。 “开门,魔鬼!”杜妮雅莎在门外一边叫,一边用拳头擂着门,“不然的话,我会把门砸烂的!” 希兹尼亚科夫哆哆嗦嗦地摇晃着身子,走到门口,把门打开,然后连忙退回去,几乎像摔倒似的躺回床上。梳好发结、搽了粉的杜妮雅莎紧挨着他坐下来,把他挤到了墙边上。她跷起二郎腿,神气活现地说: “我给你带来了一条新闻。卡佳昨天把灵魂献给了上帝。” “哪一个卡佳?”希兹尼亚科夫问道。他感到自己的舌头很笨重,不听使唤,好像这舌头根本不是他的。 “看你,忘了吧,”杜妮雅莎笑了,“就是在我们这儿住过的那个卡佳。她离开这儿才一个星期,你怎么就忘啦。” “她死啦?” “是啊,人人都要死的,她死啦。” 杜妮雅莎伸起一个短短的指头蘸了蘸唾沫,擦掉睫毛上的香粉。 “她为什么要死?” “大家为什么要死,她也为什么要死。谁知道她为什么要死。我是昨天在咖啡馆里听说的。人家告诉我,卡佳死啦。” “她生前你喜欢她吗?” “当然喜欢她啦。这还用得着问!” 杜妮雅莎那双愚蠢的眼睛,呆呆地、淡漠地望着希兹尼亚科夫,一条肥胖的腿不停地摇晃着。她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好,只是竭力用那种含情的目光盯着躺在身边的人,以表示自己对他的爱;为此,她稍稍眯起一只眼睛,抿起厚厚的双唇。 白天开始了。 二 这一天是星期六。天气可真冷,中学都停课了,原定的赛马也改期举行了,免得马冻出病来。娜塔丽雅·弗拉季米洛芙娜手上抱着出生才六天的婴儿,从助产医院出来。一开始,她感到高兴,因为已经傍晚了,滨河街上空无一人,谁也不会看见她这个还没出嫁的姑娘,手里竟抱着个婴儿。她脑子里在想,只要她一跨进门槛,一大帮人,包括她爸爸——一个老是流口水、患有麻痹症并且完全像个瞎子的人,以及她认识的大学生、军官和小姐们,一定会立刻对她大叫大嚷地起哄,用手指头指着她说:“看哪,就是这个姑娘,才念完中学六年级,认识的都是聪明、高尚的大学生,平常一听到粗话就会脸红,可就是她,六天以前竟同别的一些堕落女人一起,在助产医院里生了个孩子。” 但这时滨河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那彻骨的冷风呼呼地吹着,把灰溜溜的、由于上了冻变得像针一般刺人的积雪像飞尘似的卷到半空中,淹没了道路上一切有灵和无灵之物。冷风发出轻微的哨声,围着栅栏上的一根根铁栏杆盘旋,使得这些铁栏杆像是被摩擦过似的发出寒光,显得又冷又孤独,叫人看着就心里发疼。姑娘感到自己也同这些铁栏杆一样寒冷,一样脱离人群和生活。她身上穿着一件平日滑冰时穿的短棉袄。这件短棉袄是她已经感觉到临产的阵痛急忙离开家门时匆匆忙忙披上的。那风扑面吹来,把她那薄薄的连衣裙吹得贴紧在两条腿上。她感到头部特别冷,害怕自己会冻坏。于是,她刚才对那一大帮人的恐惧感消失了,展现在眼前的是无边无际的、冰天雪地的荒原,既没有人,也没有光明和温暖。两颗热腾腾的泪珠夺眶而出,这泪珠立即就变得冰冷冰冷的了。她低下头去,把脸凑到手里抱着的那个圆不圆方不方的小包裹上,将泪珠擦掉,更快地朝前走去。现在,她既不爱自己也不爱这孩子;她觉得她和孩子两个人的生命都是多余的。但是,有一个地址却顽强地推动着她奔向前去,那个地址仿佛不是印在她脑中,而是跑在她前面,给她领路,不断地召唤她: “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拐弯第二幢房子。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拐弯第二幢房子。” 六天来,她躲在床上喂婴儿吃奶的时候,一直牢牢记着这个地址。这个地址意味着,她应当到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去,那里住着她的同乳姐妹——一个妓女;现在,除了这个姐妹外,在其他任何人那里都无法为她自己和她的孩子找到栖身之所了。一年前,一切还都很好,她常常又笑又唱那会儿,曾去探望过患病的卡佳,曾经资助过卡佳一些钱;而现在,这个卡佳成了她唯一的一个可以去投靠而无须害羞的人了。 “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拐弯第二幢房子。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拐弯第二幢房子。” 她走着,风在她周围恶狠狠地翻滚。而当她上了桥时,那风竟凶猛地直扑她的胸膛,用它的铁爪抓她冰冷的脸。风胜利了,呼啸着顺桥而下,在积满冰雪的河面上回旋,然后又腾空而上,展开冰冷的、颤抖的双翼,把道路遮蔽了。娜塔丽雅·弗拉季米洛芙娜停住了脚步,无力地靠在桥栏杆上。河中有一个冰窟窿,像一只黑魆魆的、暗淡的眼睛,从桥下深邃的地方朝上直盯住她——这目光神秘而又可怕。耳边又响起那个地址,顽强地呼唤着她继续往前走: “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拐弯第二幢房子。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拐弯第二幢房子。” 希兹尼亚科夫虽然已经穿好衣服,却又躺回到床上。暖和的大衣一直裹到眼睛;这件大衣是他剩下来的唯一的财产了。屋里很冷,墙角落里都结上了冰。他因为是蒙在羊羔皮的大衣领子里呼吸的,所以人感到又暖和又舒服。他整天都在欺骗自己,说是明天就去寻找工作,恳求人家录用他;而眼下,他却消消停停地什么也不去想,只是每听得隔墙有人提高嗓门讲话或者什么地方的门砰的一声关上时才打个冷战。他就这样消消停停地躺了很久,后来,响起了敲大门的声音,那声音时轻时重,显得胆怯、慌乱、急促,好像是用手背在敲。他住的那个房间紧靠大门,所以他侧过脑袋,竖起耳朵来听时,就能清清楚楚地听出大门口发生的事情。玛特莲娜走过去打开大门,有个人走了进来,随即又把门关上了。接着是一片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您找谁?”玛特莲娜用嘶哑的嗓门不友善地问道。一个陌生、温和、正在变嗓子的声音,惘然若失地回答说: “我找卡佳·涅恰耶娃。卡佳·涅恰耶娃住在这儿吗?” “在这儿住过。您找她干什么?” “我有急事要找她。她不在家吗?”声音显得惊恐不安。 “卡佳死啦。我跟您讲:她死了。死在医院里的。” 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沉默得那么长久,以致希兹尼亚科夫的脖子都伸得酸疼了;因为只要外边沉默着,他就不敢把头缩回来。后来,那陌生的声音终于温和地、毫无感情地说: “那就告辞了。” 但是,她显然并没有走,因为过了一会儿,玛特莲娜又问: “您手里拿的是什么?可不是带给卡佳的吧?” 像是有人跪倒在地上——因为响起了膝盖着地的声音,只听那陌生人一面急急忙忙地说,一面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您收下吧!收下吧,看在上帝份上。收下吧!而我……我这就走。” “这是什么东西啊?” 接着,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和轻轻的哭泣,一种断断续续的、绝望的哭泣。这哭声流露出死一般的疲惫和完全的绝望,恰像有人用倦怠无力的手拨弄一件名贵的乐器上的最后一根弦线,这根弦线如果断了——那么温柔、哀伤的乐声也就永远消失了。 “哎呀,您差点儿没有把他闷死!”玛特莲娜粗鲁、生气地叫喊起来,“瞧你,也配生孩子。难道能这样包?有谁这样包孩子的!跟我来。好啦好啦,我说,我们走吧。难道能这样包?真是的。” 大门口静了下来。希兹尼亚科夫又听了一会儿,就高高兴兴地躺了下去。他感到高兴,因为不是到他这儿来的,不是来找他的,他搞不清楚,也不想去搞清楚,刚才发生的是件什么事。他已经开始感到夜的来临,并指望有人把灯开亮些。宁静已经从他心里逝去,他咬紧牙齿,竭力克制自己不去东想西想:过去的一切都是肮脏的,堕落的,可怖的——未来也将同样可怖。他开始逐渐缩紧身子,想把自己的双脚和双手藏匿起来。这时杜妮雅莎进来了,穿着件出门时才穿的大红短上衣,带着几分醉意。她神气活现地坐在床沿上,拍了拍两只又短又小的手: “哎嘿,你呀,我的上帝!”她摇晃了一下脑袋,笑了起来,“带来了个孩子。才这么大一点儿,可是哭起来嗓门却大得像个警官。真的,跟警官一模一样!” 她一边傻里傻气地骂着,一边卖弄风情地用手指头去弹希兹尼亚科夫的鼻子: “我们看看去吧。真的,干吗不去呢?我们去看看吧,大家都在那儿呢。玛特莲娜已经搁上水壶在烧水,想给孩子洗个澡。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也在那儿转来转去地忙着——真好玩!而这个孩子呢,一个劲儿地哭:‘哇,哇……’” 杜妮雅莎的脸做出她所想象的婴儿啼哭的模样,又一次尖着嗓子学着婴儿的哭声: “哇!哇!完全像个警官。真的!我们走吧。你不想去——那就随你便!那你就像个冻僵的苹果,在这儿烂掉得啦。” 说着,她就像走舞步似的走了。半个小时后,双脚软弱无力的希兹尼亚科夫,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门边,抓住门框,犹豫不决地打开厨房的门。 “快把门关上,会冻着孩子的!”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嚷道。 希兹尼亚科夫进去后,连忙把门关上。他歉疚地朝屋里扫了一眼,发现谁也没有注意他,这才安下心来。厨房里因为有炉子,正烧着水壶,又挤满了人,所以很暖和,一团团上升的热气正在不断沿着冰冷的四壁爬着。严厉的玛特莲娜板着脸,在木盆子里给婴儿洗澡。她一边用青筋饱绽的手给孩子身上泼水,一边说: “小宝贝!好宝贝!洗个澡,又干净又雪白。” 孩子不哭了,不知是因为厨房里又亮又快乐呢,还是因为温暖的水使他高兴了。他的红通通的小脸蛋皱了起来,好像是要打喷嚏。杜妮雅莎的目光越过玛特莲娜的肩膀,看着澡盆,捉了个冷子,用三个手指头很快地把水泼到孩子身上。 “走开!”老太婆威吓地嚷道,“谁要你来插手?没有你别人也都知道该怎么办,我也生过孩子。” “是啊,别来碍手碍脚的,”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接茬儿说,“婴儿娇嫩得很,碰不起的,得要在行。” 他坐在桌子上,又满意又自豪地看着婴儿红得像玫瑰花似的小身子。婴儿小小的手指头微微地扭动着。杜妮雅莎高兴得要疯了,禁不住摇头晃脑地哈哈大笑起来: “完全像个警官,真的!” “你什么时候见到过在澡盆子里洗澡的警官的?”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问道。 大家都大笑起来。希兹尼亚科夫也露出了笑容,但这笑容又立刻惊慌地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看了一眼婴儿的母亲。她满面倦容地坐在一条长板凳上,脑袋往后昂着。一双因为受到疾病和痛苦的折磨而变得又大又黑的眼睛里,露出安详的目光。苍白的嘴唇上,隐隐约约地挂着做母亲的自豪的微笑。希兹尼亚科夫看到婴儿母亲的笑容后,也出声地笑了起来,但这时别人已经不笑了,所以只有他一个人在笑: “嘻——嘻——嘻!” 他一边笑着,一边同样自豪地朝四周围看着。玛特莲娜把婴儿从澡盆子里抱起来,用床单裹着他,给他揩干身子。婴儿声音洪亮地哭了几声,马上又停止了。玛特莲娜一边把床单解开,一边腼腆地笑着说: “看这小身子,真像天鹅绒。” “给我摸摸。”杜妮雅莎央求说。 “你倒想得美?” 杜妮雅莎突然全身发抖,跺着双脚,急得上气不接下气,想摸一摸婴儿的欲望几乎使她发了疯。她大声叫喊起来,这样的叫喊声,谁也不曾从她那儿听到过: “给我摸摸!……给我摸摸!……给我摸摸!……” “就给她摸摸吧!”娜塔丽雅·弗拉季米洛芙娜惊慌地请求说。杜妮雅莎立刻安静下来,脸上露出微笑,用两个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婴儿的肩背。接着,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也温和地眯细着眼睛,去抚摸婴儿红通通的小肩膀。 “千真万确,婴儿娇嫩得很,碰不起的。”他说着,好像是为了证实他刚才说过的话。 大家都抚摸过后,希兹尼亚科夫也上去试了一试。当他抚摸到柔软娇嫩得像天鹅绒般的小身子时,那纤弱、温柔的肌肤使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头也不像原先那样,而是变得柔嫩了。就这样,这些小偷、妓女,以及孤独、垂死的人,都伸长脖子站着,脸上焕发出惊讶、幸福的微笑。这个幼小、脆弱的生命,正像草原上的一点星火,朦胧地照亮着他们,给他们带来一种美好的、光明的和永存的希望。幸福的母亲自豪地看着这些人,而在低矮的地下室的天花板上面,高耸着沉甸甸的砖砌的大楼,那些寂寞无聊的富人正在这大楼宽敞的房间里百无聊赖地踱来踱去。 这一天的夜降临了。它像所有的夜晚一样,漆黑,凶狠,可恶。黑暗铺天盖地笼罩着白雪皑皑的旷野;那些首先迎接朝阳的树枝已经冻僵,孤零零地、充满恐惧地耸立在那里。人们用荧荧如豆的灯光同黑夜作斗争,但凶恶有力的夜却把孤零零的灯光团团围困起来,把黑暗和苦闷注入人们的心头,使得许多人心中潜在的一点微弱的火星熄灭了。 希兹尼亚科夫没有睡着。为了躲避寒冷和黑夜,他蜷缩在一堆像山一般高的破衣烂衫的下边。他在哭。但这哭既不用力,也没有痛苦和战栗,他只是像所有心地纯洁的无罪的孩子一样地哭着。他可怜自己缩成这么小小的一团,他感到他还可怜所有的人和整个人类的生活,而这种怜悯心又使他感到一种隐秘的、深沉的欢乐。他看到了一个婴儿的诞生,于是他觉得这诞生的婴儿就是他,他要开始过新的生活了,活得很久,很美好。他爱这种新的生活,珍惜这种新的生活;这让他感到高兴,于是他笑了,抖掉压在身上的破衣烂衫,问道: “我干吗哭?” 他没有找到原因,于是回答说: “原来是这样。” 这个简短的回答却包含深刻的意义,它使得一个生活得这么悲哀、这么孤独的人的疲惫的胸中又翻滚起热泪来了。 而狡诈的死神已经不声不响地、悄悄地坐在他床头,它在等待——安静地、耐心地、顽强地等待着。 1901年12月 (靳戈 译) (1)按照俄罗斯传统的习惯,彼此以“您”相称表示尊敬,以“你”相称则表示关系亲密;彼此挽着对方胳膊喝一杯酒,是一种从此结好的表示,此后相互以“你”相称。 在车站上 刚刚开春,我就来到别墅,路边还堆着去年残留下来的枯叶。没有谁同我一起来。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别墅里踱来踱去,到处的玻璃窗上都映照着四月的阳光。我走到宽敞明亮的凉台上,猜想着谁将住到这橡树和白杨的帷幕下来消夏。我闭起眼睛,恍惚听到了轻快欢乐的脚步声、年轻人的歌声和女人们爽朗的笑声。 我常常到火车站上去等客车来。其实,我并不去接什么人,因为根本就没有人会来看我;我只是喜欢这些铁铸的巨人。我喜欢看它们在铁轨上摇晃着沉重有力的身躯和肩膀,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把那些我虽然并不认识却令我感到亲近的乘客带往某个地方。我感到这些列车仿佛是有生命的,不寻常的;它们飞奔时速度之快使我感到大地的广阔无垠,感到人的力量。而当它们发出雄壮而自由的吼叫声时,我又联想到,在美洲、亚洲和炎热的非洲,它们也是这样吼叫的。 这是一个小火车站,有两条不长的备用线。客车一过去,这里就变得静悄悄的,连人都没有几个,只有树林和一道道的阳光主宰着低矮的月台和荒凉的铁道,使它们显得又静谧又明亮。备用线上停着几节死气沉沉的空车厢,车厢下面有几只母鸡在车轮旁边转来转去寻觅食物;看着它们从容不迫的啄食,简直难以想象世界上还有美洲、亚洲和炎热的非洲……一个星期之后,我就同这一小片地方的人全都认识了,像老相识似的向那些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看守工,脸容憔悴、沉默寡言的扳道工,以及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的铜质号角点头致意。 我每天都看到车站上有个宪兵。这是个健壮、结实的小伙子,同所有的宪兵一样,腰圆膀粗,身上绷着一套蓝色的制服,长有一双粗大的手、一双蓝眼睛、一张年轻的脸,而他脸上那种神气十足、威风凛凛的表情却总显得有点乡下人的土气。开始,他总是做出居高临下的、威严的、毫不姑息的样子,用怀疑、阴森的目光监视着我,每当他从我身边走过时,脚上的马刺响得特别刺耳,好让我知道他的厉害。但他很快就对我习惯了,就像他早已习惯了那些支撑着月台顶的柱子、那些荒凉的铁道以及那些有母鸡在下边觅食的废弃的车厢一样。在这种静谧的小地方,对一切都很快就会习惯的,而当他已经不再注意我的时候,我发现这是个由于无聊而深深苦恼着的人——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感到无聊。他感到无聊,因为这个车站已经令他腻烦;他感到无聊,因为他的体力正在无所事事地消耗;他感到无聊,还因为他特殊的处境,车站的官长他高攀不上,而下级职工他又不愿俯就。他是为了维持秩序才活着的,可是在这个小小的车站上却没有一个人破坏秩序,所以每当客车平安无事地开过去后,这个宪兵的脸上就会露出那种受了骗的人的懊丧和失望的表情。他犹豫地站停了几分钟,然后迈起懒洋洋的脚步,漫无目的地朝月台的另一头走去。走着走着,他在一个候车的乡下女人面前停了下来;但乡下女人就是乡下女人,宪兵于是只好皱了皱眉头,继续朝前走。然后,他无精打采地、沉甸甸地坐下来,身子软瘫得像煮烂了一般。可以感觉得出,在他那件呢制服里,他的双手,因为苦于无所事事而变得软弱乏力;他的生来就是为了干活的结实的身体,也因为苦于无所事事而倦怠得痛苦万分。我们常人只是在头脑里感到无聊,可他却从上到下、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感到无聊:那顶不知为什么总是雄赳赳地歪戴着的制帽感到无聊,那发出闷声闷气的、凌乱和不协调的叮当声的马刺也感到无聊。后来,他打起哈欠来了。啊,你看他那种打哈欠的样子!嘴巴歪歪扭扭地张开来,越张越大,从这边的耳朵一直张到那边的耳朵,然后扩展到整个脸庞,再过一秒钟,大概从这不断张大的嘴巴里就可以看清他那被饭菜塞得鼓鼓囊囊的全部内脏了。瞧他打哈欠的那副样子! 我赶忙躲开,但那死乞白赖的哈欠却一直久久地附在我身上,使我的面颊抽搐,使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以致望出去两旁的树木都在跳动,都在断裂。 有一次,从邮政列车里抓到一个无票乘客。这件事对那个感到无聊的宪兵来说,简直就像过节一样。他把腰带束束紧,杀气腾腾地碰响马刺,脸上露出聚精会神的、激怒的表情。但是,他的这种幸福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个没有票的乘客付了钱,就急急忙忙边走边骂着回车厢去了。于是,在他身后,那副圆形的金属马刺惘然若失地发出可怜巴巴的抱怨声,而马刺上边的那个身子顿时变得软瘫无力,虚弱地摇晃起来。 每当看到这个宪兵伸懒腰、打哈欠时,我就为某个人担心、害怕。 在车站旁边,工人们已经为清理出一块场地忙碌了好几天。我去城里待了两天回来时,泥水匠已经在那儿砌好了三排砖——他们在为车站盖一幢新的砖瓦房。泥水匠有好多个,他们干起活来又快又灵巧。目睹这笔直整齐的墙怎样从平地上升起来,真叫人又高兴又惊讶。泥水匠们在已砌好的一排砖头上抹上一层灰浆后,就动手砌下一排,他们一边按大小挑选着砖头,把它们有的横搁,有的竖搁,有的削去角,一边打量着砌得是否平直。他们在思索,而他们的思想就像他们的任务一样,是明确的;所以他们干的活叫人看起来,既有趣又愉快。我正高兴地看着他们干活,忽然听得一旁传来一种训示式的声音: “喂,你听着!你是怎么搞的!不该搁那块砖!” 说这话的,是那个宪兵。他把手伸过横在月台的柏油地和工地中间的那道铁栅栏,指着一块砖,不容分说地喊道: “我在对你说呢,大胡子!应当搁那块砖。你看——那正好是半块。” 那个蓄大胡子的泥水匠(他的胡子由于沾上了石灰,变得花白了)默默地回转身子,看到了宪兵威严的脸,便默默地把视线移向宪兵用手指着的地方,拿起那块砖,打量了一下大小,然后又默默地把它搁回身后。宪兵严厉地看了我一眼,就走开了。但这项有趣的工作吸引了他,使他顾不得体面,在月台上转了两圈后,又回到正在砌墙的工人对面站着,样子显得有点漫不经心又有点瞧不起。但是他脸上已经没有通常那种深感无聊的表情。 我到树林里走了一趟。回来路过车站时,正是晌午一点来钟。工人们都歇息去了,这里就像通常一样,空无一人。但在那堵新砌的墙边,却有个人在干活,是那个宪兵。他正在把砖头砌到尚未完工的第五排砖上去。我虽然只能看到他那把衣服绷得紧紧的宽阔的背部,但是却感觉得出他在紧张地思索并且犹豫不决。显然,这活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外行人的眼光老是叫他上当,使他选不出大小合适的砖头来。他往后仰起身子,摇了摇头,然后又弯下身去捡另一块砖头,军刀垂了下来,碰得铿锵直响。有一回,他高高地翘起一个手指头——这是人们在终于解决了疑难问题时的一个古已有之的手势,首创这个手势的大概还是阿基米德(1)。他的背比之前坚定、自信地伸直了起来。但就在这一刹那,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干这种活有失体面,于是背立即又缩了下去。在他整个魁梧的身躯里,有一种偷偷摸摸的味道,就像孩子去做一件怕被大人抓住的事情。 我大大咧咧地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烟卷;宪兵闻声惊惶地转过身来。有一刹那间,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突然,他的年轻的脸上绽出一丝兼有央求和信任的温柔的笑容。但这张脸立刻又变得严峻起来,令人望而生畏。他抬起一只手朝自己稀疏的唇髭伸去,可那手上还拿着那块倒霉的砖头。这时,我发觉,他为这块砖头以及他刚才情不自禁地露出的笑容,感到揪心的害羞。大概他是不会脸红的,要不然他的脸准会红得像可怜巴巴地继续留在他手中的那块砖头一样。 墙已经砌好一半。灵敏的泥水匠们在脚手架上干活的情形,已经看不到了。那个宪兵重又在月台上转来转去,重又打着哈欠。当他转过身子从我旁边走过时,我感觉得出他在害羞——并且因此而恨我。我看着他软绵绵地在袖子管里晃动着的有力的手臂,看着他的响声凌乱的马刺和挂在腰际的军刀,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觉得,他的刀鞘里根本没有可以用来杀人的刀,手枪套里也没有可以用来击毙人的枪。甚至连他身上的制服,我都觉得不是真的,它只不过是一种假面具罢了:这是在大白天,在四月的真实的阳光下,当着那些普普通通干着活的人和在死气沉沉的车厢下面忙忙碌碌寻觅食物的母鸡,有人特意拿来套在他身上的荒唐的假面具。 但有时候……有时候,我却为某个人感到担心、害怕。因为他感到非常无聊…… 1903年 (靳戈 译) (1)阿基米德(公元前287年—公元前212年),古希腊学者。 马赛曲 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胆小得像兔子,忍耐又如牲口——这种忍耐心是人所不齿的。但命运偏偏凶狠地嘲弄他。当他被抛到我们这些歹徒的行列中时,我们都像发了疯似的哈哈大笑起来:竟会闹出这样荒唐可笑的错误!而他,他当然是一个劲儿不停地哭。我有生以来还不曾见到过眼泪这么多的人:那眼泪从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里流出来,心甘情愿地、不停地流呀流。他活像一块捏在拳头里的吸足水的海绵。在我们这些人中间,我也看到有些男子汉哭过,但他们的眼泪恰似一团火,足以把禽兽吓跑;那种眼泪像是从炽热的地心中喷涌而出的岩浆,能荡涤一切难以磨灭的痕迹,埋葬一切渺小、卑微的欲望和奢求之城;那是一种勇敢无畏的眼泪,虽然使脸庞变得苍老,却能使眼睛充满朝气。可是,这一位却不然,他的哭只能使鼻子尖变红,使手帕湿透而已。大概,他哭过后就把手帕晾在绳子上晒干,否则他哪来那么多手帕? 自遭流放以来,他东奔西走,向所有他能找着的官吏卑躬屈膝地哭诉、求情,指天画地发誓自己无罪,恳求可怜可怜他还年轻,担保自己今后一辈子除了求情和唱赞美歌外就决不再开口了。于是那些官吏同我们一样,嘲笑地管他叫“不幸的小猪猡”,并常常叫他: “喂,你,小猪猡过来!” 他听了总是顺从地走过去。每次听到他们叫他,他都以为要放他回家了,其实,他们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他们跟我们一样,也知道他是无罪的,但是想拿他的痛苦去恐吓其他的小猪猡——仿佛其他小猪猡还不够怯懦似的。 孤独使他产生本能的恐惧,于是他来找我们。但是我们都冷若冰霜,把脸绷得紧紧的,他找不到钥匙开启我们的心灵。他不知所措地称我们为亲爱的同志和朋友,我们却只摇摇头,对他说: “小心点,他们正在监听你呢!” 他果真转过身去,朝门口看了看。这小猪猡!是呀,要永远对他板着脸是办不到的!我们都早已忘记了笑,可此刻都忍不住失声大笑起来。这使他受到了安慰和鼓舞,便紧挨着我们坐下来,边哭边讲。讲他那些留在桌子上的可爱的小册子,讲他的妈妈和兄弟,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在世界上,也许因为恐惧、因为思念他都已经死了。 临了,我们还是把他赶走了。 当我们开始绝食的时候,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喷饭的恐惧控制了他。要知道,他,这头可怜的小猪猡,十分贪吃。同时,他既十分害怕亲爱的同志们,又十分害怕官吏,因此失魂落魄地在我们中间转来转去,不时用手帕擦着额头,那额头上冒出来的不知是眼泪还是汗水。他踌躇不定地向我打听: “你们将长久地饿下去吗?” “长久地饿下去。”我冷冰冰地回答。 “那么,你们也不偷偷地吃点什么?” “我们的好妈妈会寄馅饼来给我们的。”我煞有介事地同意他的话说。他不大相信地看了看我,摇摇头,叹了口气,然后走掉了。第二天,他害怕得脸色发青,青得像只鹦鹉,跑来向我们声明说: “亲爱的同志们!我过来同你们一起绝食。” 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说: “你还是一个人去绝食吧。” 他真的绝食了。我们同大家一样,都不相信这一点,以为他一定要偷偷地吃东西,连那些监视流放犯的人也这么以为。而当绝食快要结束时,他患了饥馑伤寒。我们都不由得耸了耸肩膀叹息说:“可怜的小猪猡!”这时,我们当中一个从来没有讥笑过他的人,脸色阴沉地说: “他是我们的同志。我们去看看他吧。” 他在昏迷中,说着胡话。那些不相连贯的胡话就像他的整个一生一样,令人凄然。他讲到那些心爱的小册子,讲到他的妈妈和兄弟。他想吃馅饼。他发誓自己是无辜的,并请求原谅他。他还呼唤着自己的故乡,呼唤着那可爱的法兰西。啊,人的心是多么脆弱呀!他只呼唤了一声“可爱的法兰西!”就把我们的心撕碎了。 他弥留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在病房里。咽气前,他的神志又清醒过来。他安安静静地躺着,这般瘦小,这般虚弱!我们——他的同志们——默默地站立着。我们当中每一个人都听到他这样说: “我死的时候,请你们给我唱《马赛曲》。” “瞧你在说些什么呀!”我们叹息着安慰他。大家因为感到高兴、因为感到强烈的义愤而浑身战栗着。 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死的时候,请你们给我唱《马赛曲》。” 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他没有哭泣,他的眼睛里没有泪水,而我们,我们却齐声痛哭起来。我们的眼泪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足以把禽兽吓跑。 他死了。我们为他唱起《马赛曲》。我们使劲地唱着这支伟大的自由之歌,歌声充满青春的活力。海洋庄严地呼应着,用它汹涌的波涛把淡白色的恐惧和血红色的希望,送往可爱的法兰西。他,这个像兔子、像牲口那样的微不足道的人,原来却有一颗崇高的心灵,他成了我们永恒的旗帜。同志们和朋友们都在英雄的尸体面前屈膝跪了下来。 我们唱着。枪机令人毛骨悚然地响着,枪口对准了我们,锋利的刺刀尖威胁地朝我们的心脏逼来。但我们却越来越嘹亮、越来越欢乐地唱着这支使敌人闻风丧胆的歌。战士们用温柔的手抬着黑色的棺材,轻轻地摇晃着,朝前走去。 我们唱着《马赛曲》! 1903年8月 (靳戈 译) 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 一 严酷无常的命运拨弄了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他仿佛遭到了神秘的诅咒,自幼就在忧患、疾病和苦难的重压下生活,心灵上流血的创伤未曾有一刻愈合过。他在茫茫人海中孤苦无告,好似满天星斗中的一颗孤星。看来,有一股怪异的、致命的毒气,像无形的、透明的云雾一般笼罩着他。他的父亲是穷乡僻壤的一名神父,一生乐天知命、逆来顺受。他酷肖父亲,也乐天知命、逆来顺受,因此久久没有觉察到灾祸,所以灾祸会接二连三地降到他其貌不扬、头发蓬乱的脑袋上,这全是那凶险、叵测的命运注定的。他在迅速地跌倒后,又慢慢地爬起来,又跌倒,又慢慢地爬起来,凭着他的勤奋,在茫茫的人生道路上,一根树枝一根树枝地、一颗沙粒一颗沙粒地修复了他的并不牢固的蚁穴。后来,他当上了神父,娶了一个贤惠漂亮的姑娘做妻子,生下一男一女,满以为否极泰来,从今往后就能跟人们一样过上安安稳稳的太平日子。他为此感激上帝,因为他作为一个东正教的教士,作为一个心无邪念的人,是真心实意地笃信上帝的。 不料在他过了六年的顺遂生活之后,到了第七年却祸从天降。那是七月的一个燠热的中午,村里的孩子都下河去洗澡,瓦西里神父的儿子也跟了去。这孩子也叫瓦西里,而且跟他父亲一样,皮肤黧黑,性情文静。谁知小瓦西里给活活淹死了。神父年轻的妻子跟村里人一起奔到河边,从此再也忘不掉人死之后的那种平常而又可怖的景象;忘不掉当时她心脏那种直往下坠的喑哑的跳动,似乎每跳一次之后,就要停止,不再跳动了;忘不掉那异乎寻常的、透明的空气,在这空气中浮动的都是平日见惯了的熟人的身影,可此刻却显得怪模怪样,仿佛双脚都离开了地面;忘不掉那断断续续的嘈杂的人声,人们讲出来的话就像涟漪一般在空气中荡漾开去,又渐渐淹没在新讲出来的话中。从此之后,她终身害怕阳光绚烂的白昼。当时她恍恍惚惚地看到了好些照满阳光的宽大的背,看到了好些光脚丫子牢牢地站在踩得狼藉一地的白菜中间,还看到了一件雪白明亮的东西不徐不疾地在拍动着羽翼,在这件东西的底部,滚动着孩子那圆圆的轻盈的身子,这身子对她来说,异常亲近,异常疏远,又异常陌生。直到很久之后,小瓦西里早已埋葬,他的坟头上也早已长满青草,神父的妻子还像天下一切丧子的母亲那样,不停地祈祷:“上帝啊,把我的生命拿去,换回我孩子的生命吧!” 没有多久,瓦西里神父一家老小只消见到那条被骄阳点燃了的如陷阱一般的河,就全都害怕起阳光绚烂的夏日来。每逢这种艳阳天,周围人人都在欢笑,连牲畜和田野也都喜形于色,唯独瓦西里神父一家却提心吊胆地望着神父的妻子,故意高谈阔论,强装笑颜,而她却懒懒地、没精打采地站起身来,两眼直愣愣地、古怪地逼视着家里的人,吓得他们不由自主地避开她的目光;然后,她神情恍惚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找出一样样东西:钥匙、汤匙,或者茶杯。尽管家里人把一应日常用品尽可能放在显眼的地方,可她却仍然不停地寻觅着什么东西,而且随着欢乐、明亮的太阳渐渐升高,她寻觅得也越来越执拗,越来越焦灼。她走到丈夫跟前,把一只冰凉的手按到丈夫肩上,疑虑重重地问: “瓦夏!瓦夏呢?”(1) “亲爱的,有什么事儿?”瓦西里神父一边温顺地、心灰意冷地回答说,一边举起黝黑的手索索发抖地替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他的指甲好久没剪,里边积满了垢泥。她还很年轻漂亮,她那只按在丈夫家常穿的蹩脚长袍上的手,像是大理石的,又白又沉。丈夫问她:“亲爱的,你要什么?大概是要喝茶吧?你还没喝过茶吧?” “瓦夏,瓦夏呢?”她又疑虑重重地追问道,把那只仿佛是多余的、无用的手从丈夫肩上放了下来,又到处去转悠、寻觅,而且越来越焦灼,越来越不安。 她寻遍了一间间无人拾掇的、凌乱的房间,由屋里走到了果园里,又由果园走到院子里,然后又回到屋里。太阳越升越高,透过树木,可以望到那条静静地流淌着的、温暖的河被阳光照得波光粼粼。她的女儿娜思佳用一只手紧紧揪住她的裙子,闷闷不乐地跟在她身后到处转悠。这小姑娘才只有六岁,可是脸蛋上的神情却严肃而忧郁,仿佛坎坷的前途已在她幼小的心灵上投下了阴影。她拼命迈动小脚,以跟上失魂落魄地迈着大步向前走去的母亲。她紧蹙着小小的眉头,不时若有所失地回过头去望着虽然熟悉、却神秘而诱人的果园,随后,没精打采地伸出那只空着的小手,悄悄地摘下一枚酸溜溜的醋栗果;尖利的刺把她的小手给扎破了。刺锋利得跟针一样,加上醋栗果又硬又酸,她心里更加难过了,真想学被遗弃的小狗崽子的样,汪汪地哀嚎一通。 太阳升至中天后,神父妻子把她卧室里的护窗板统统关紧,摸着黑一杯接一杯地灌酒,每杯酒里都注满了她对亡子椎心泣血的思念和追忆。她喝得醉醺醺的,一边哭泣,一边念叨,慢吞吞地,结结巴巴地,活像一个蹩脚的朗诵者在念一本佶屈聱牙的书。她翻来覆去地念叨着那个文静黝黑的小男孩怎样在世上生活过、欢笑过,而又死去了;她用唱歌一般动听、诗一般优美的词藻来再现那个小男孩的双眸、笑容和老气横秋的聪明话。“‘瓦夏,’我对他说,‘瓦夏,你干吗欺侮猫咪?乖孩子,不该欺侮猫咪。上帝告诫我们要怜恤一切生灵,小马、小猫、小鸡都应当怜恤。’可是他,我的宝贝疙瘩,却抬起亮晶晶的小眼睛,对我说:‘那么猫为什么不怜恤小鸽子呢?大鸽子孵出了好些小鸽子,可猫却把大鸽子吃了,那些小鸽子到处找呀,找呀,找它们的好妈妈。’” 瓦西里神父温顺地、心灰意冷地听着她念叨,而娜思佳则待在屋外,就坐在紧闭着的护窗板底下那片长满牛蒡、飞廉和荨麻的地上,玩着布娃娃。她的游戏每回都是:布娃娃犟头倔脑地不听话,她就处罚它,死命地拧它的手臂,拧它的腿,还用荨麻抽它。 瓦西里神父第一回见到妻子喝得酩酊大醉时,一看到她那挑衅的、激动的、苦中作乐的神情,就知道她这辈子将永远这么纵酒下去了。他不由自主地缩拢身子,莫名其妙地吃吃窃笑起来,一边搓着干枯、发烫的手。他久久地笑着,久久地搓着手,但终于醒悟过来,转过身去,背对着正在哀哀哭泣的妻子,竭力想忍住这不合时宜的笑,可还是忍不住,又偷偷地扑哧笑了一下,活像个小学生;但是他马上敛容不再嬉笑,上下颌紧抿得像是铁铸的,怎么也张不开来,面对着心烦意乱的妻子,他讲不出一句慰藉抚爱的话。后来,妻子睡着了,神父给她一连画过三个十字后,跑到果园去找娜思佳,可找到之后,却只是冷冷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就跑到田野里去了。 黑麦已经长得很高,神父在麦田中间的一条小路上走了很久,两眼望着脚下泛白的浮土,路上有的地方留着很深的鞋后跟印子和不知什么人的光脚丫的脚印,那些圆圆的脚印清晰得跟真脚一般无二。贴近路边的麦穗,不是被人掐得、就是被人踩得倒伏了下来,有的索性横在路中央,一串串麦粒给踩扁了,变成黑乎乎的颜色。 瓦西里神父在小路的拐弯处站停了下来。在他左右前后,长在纤细的麦秆上的沉甸甸的麦穗,如波浪起伏般地向四面八方涌去,一直涌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而在他头顶上,则是无涯无际的、热得发白了的天空,此外就空无一物了,没有树木,没有房舍,也没有人影。只有他一个人怅惘地、孤零零地置身在密密层层的麦穗中间,面对着火伞高张的天空。瓦西里神父举目望着苍天(他眼睛很小,眼窝深陷,眼珠漆黑如炭,被天上的烈焰照得炯炯生光),把两只手按在心口,想向苍天吁求什么。然而他那好似铁铸的上下颌却只是颤抖了几下,张不开来。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终于使上下颌开启了,他的嘴巴随着这个好似在抽搐地打哈欠的动作,响亮而又清晰地对天喊道: “我——信仰你。” 这声祈求的哀号疯狂得迹近于挑战,无声无臭地消失在广漠无垠的天空和密密层层的麦穗之中,没有激起一息回声。接着,他像是在驳斥什么人、狂热地说服什么人、警告什么人似的,又一次哀号说: “我——信仰你。” 回到家里后,他又一根树枝一根树枝地修复他那被毁坏了的蚁穴:跑去查看牛奶挤得怎么样;亲自给愁眉苦脸的娜思佳梳理她那又长又硬的头发;然后不顾天色已晚,骑马赶到十俄里(2)外,去请县里的医生诊断他妻子的病情。医生给了他一小瓶药水。 二 谁都不喜欢瓦西里神父,无论是堂区的教徒还是本堂的神职人员都跟他格格不入。他主持弥撒很不像样,一无庄严的气氛。他嗓音干涩,吐字不清,忽而把祷文念得飞快,辅祭几乎都跟不上,忽而又莫名其妙地放慢速度。他并不贪财,可是在接受教徒捐赠的财物时,举止往往不得体,以致大家都认为他是个见钱眼开的财迷,全都在背后嗤笑他。远近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时乖命蹇,生活上碰到了一连串倒霉事,所以都嫌弃他、避开他,把在路上遇见他和跟他讲话视作是不吉利的事。十一月二十八日是他的命名日,他邀请许多客人来他家吃饭,由于他卑躬屈膝地苦苦求人家赏光,谁都不好意思当面谢绝。可是到了那天,如约前来的只有本堂的神职人员,教徒中的体面人物一个也没有来。这使他在神职人员面前丢尽了脸。不过最难过的还是他妻子,她从城里买来那么多酒菜,全白糟蹋了。 “谁都不愿意上咱们家来。”当狼吞虎咽的客人们酒醉饭饱、对美酒和盛肴未置一句赞词就抹抹嘴一哄而散的时候,滴酒未沾的神父妻子伤心地说。 最不把神父摆在眼里的是教会执事(3)伊凡·波尔菲雷奇·科普罗夫,他公开蔑视倒运的瓦西里神父;自从全乡都知道神父妻子纵酒成癖的那一天起,他拒绝再吻神父的手。为人宽厚的辅祭当时曾白费口舌地开导他说: “你不害臊吗!你敬重的又不是他个人,你敬重的是教职。” 但是伊凡·波尔菲雷奇却固执地不肯把教职和人分开,反驳说: “他是个窝囊废。他这人别说管不好老婆,连自个儿都管不好。堂堂一个神父,居然让老婆堕落到成天纵酒的地步,还像话吗?要是我老婆敢喝一口酒的话,我不揍扁了她才怪呢!” 辅祭责备地摇着头,讲述屡屡遭难的约伯(4)的故事:他怎样敬畏上帝,上帝怎样派撒旦去试炼他,后来又怎样为他所受的一切灾祸而加倍赐福于他。可是伊凡·波尔菲雷奇却讥讽地窃笑着,不客气地打断了这番不入耳的话: “用不着你来讲,这故事我自个儿也知道。人家约伯是个虔敬上帝的人,是个守道不违的圣人,可他是什么东西?他有哪一点是虔敬的,是守道的?我说你呀,辅祭,最好还是记住另一句话:恶有恶报。这句格言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等着瞧吧,要是你不吻神父的手,他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的。把你逐出教堂。” “咱们走着瞧。” “咱们走着瞧。” 他俩赌了一俄石(5)的樱桃酒,看神父会不会把执事逐出教堂。结果执事赢了。瓦西里神父伸出他那只被阳光晒成褐色的手,执事却毫无礼貌地把头扭了开去,那只手只好孤零零地悬在空中,神父难堪得面红耳赤,但一句话也没说。 这事一下子传遍了全乡。自从发生这件事以后,伊凡·波尔菲雷奇更是认定神父是个无能的蠢材,便挑唆农民去教区告瓦西里神父,要求另派一位神父来。伊凡·波尔菲雷奇广有钱财,生活过得十分美满,是个备受尊敬的人。他仪表堂堂,面颊刚毅、突出,蓄着一大部乌油油的络腮胡子,浑身上下,尤其是胸脯上和两条腿上,都长有同样乌油油的汗毛。他坚信正是这一身汗毛给他带来了非同寻常的幸福,坚信的程度不亚于对上帝的笃信。他认为世人中数他是上帝的选民,因此骄傲、得意,常常沾沾自喜。有一回火车翻车,许多人死于非命,他却安然无恙,只丢失了一顶满是泥土的便帽。 “况且还是顶旧帽子!”他洋洋自得地加补说,认为自己所以能逢凶化吉,都是命大福大的缘故。 他打心里认为所有的人不是卑鄙的,就是愚蠢的,而他对这两种人毫不怜悯。他甚至亲手吊死一窝窝小狗崽子。他家那头名叫茨冈娘们的黑母狗每年都要下一大窝小崽子,他只留下一头较壮的作种,其余统统吊死;不过,要是人家向他讨,他也会高高兴兴把其余的狗送给他们,因为他认为狗是有益的畜生。伊凡·波尔菲雷奇拿起主意来,总是不假思索就下结论,随即又轻率地加以改变,往往主意已经改变,自己还未觉察。不过他行动起来,却是坚决果断的,从未出过岔子。 所有这一切使得执事在怯懦的神父眼里成为一个令人生畏、不同凡响的人。两人在路上相遇时,神父总是不顾身份,忙不迭首先把宽檐帽摘下来,加快脚步,慌慌张张地避开去,以致两条青筋饱绽的腿老是被长长的袍子绊住,这是自惭形秽、胆小畏葸的人走路时特有的样子。似乎执事那一大把乌黑的络腮胡子、那两只毛茸茸的手和那副挺胸腆肚、昂首阔步的走路姿势就是那拨弄神父的严酷无常的命运的化身;要是他——瓦西里神父——不赶紧瑟缩着身子避开,不躲到家里去,那么这个威严、肥大的汉子就会把他像蝼蚁一般踩成肉泥。凡属于伊凡·波尔菲雷奇·科普罗夫的一切,凡同这个人有关的一切,瓦西里神父都感到莫大的兴趣,以致有的时候,他成天其他什么事都不想,就只想着执事以及执事的妻儿和家财。瓦西里神父跟农民一起在田里干活时,他那身打扮——抹了油的粗笨的靴子和麻布衬衫——使他跟农民一般无二。他一边干活,一边不时回过头去望望乡里,除了教堂外,一眼就可看到执事那幢二层楼房的红铁皮屋顶。然后他好不容易才在被风刮得东摇西晃的灰绿色的柳树丛中,找到他自己那幢小木屋的已经发黑了的屋顶。这两个有天壤之别的屋顶中仿佛存在着某种东西,使神父感到恐惧和绝望。 在举荣圣架节(6)那天,神父的妻子泪流满面地从教堂里跑回来,向神父哭诉伊凡·波尔菲雷奇怎样当众羞辱她。当她走进教堂,朝自己的位子走去时,执事站在一张斜面高桌后边,扯开嗓门,响得人人都能听见地说道: “根本不该让这个女酒鬼进教堂!真可耻!” 神父妻子泣不成声地哭诉着,这时瓦西里神父清楚地发现,在瓦夏溺死后的四年内,妻子衰老了,颓唐了,但是这并未勾起他的怜悯之情。她年纪还轻,可是鬓发间已夹有银丝,原先洁白的牙齿发黑了,眼睛下出现了囊眼泡。如今她还抽上了烟。看到她手里夹着支烟,既觉得古怪,又感到痛心。她往往用两根伸得笔直的手指夹着烟,这是女人抽烟时所特有的那种不老练、不自然的姿势。这会儿她一边哭泣,一边还在抽烟。那支烟叼在她由于不停地啼哭而发肿了的双唇间,不停地颤抖着。 “上帝啊,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上帝啊!”她反复地哀号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口。窗外正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九月的细雨。 窗玻璃蒙上了雨帘,变得朦胧不清,只能看到一棵白桦树的透明而又模糊的影子。那棵白桦吸足了雨水,显得沉甸甸的,在雨中微微晃动着。由于舍不得木柴,没有生火,屋里像户外一样潮湿、阴冷,叫人待不下去。 “娜思坚卡(7),犯不着跟这些人斗气!”神父搓着燥热的双手,劝慰她说,“应当忍耐!” “上帝啊!上帝啊!连个庇护我的人都没有!”神父的妻子哀哀地哭泣着,而阴郁的小娜思佳则缩在屋犄角里,她那对像狼一般的眼睛,透过披散在脸上的又硬又粗的头发,一动不动地射出严峻的亮光。 到天黑时,神父的妻子已喝得醉醺醺的了,于是那桩使瓦西里神父感到最可怖、最可厌,而又最可悲的事开始了,他一想起这事就不由得为自己未能自持而惊恐莫名,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的妻子置身在护窗板都关得严严实实因而显得病态的黑暗中,置身在醉酒后产生的光怪陆离的幻影中,翻来覆去地曼声谈着夭折了的头生子,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狂热的想法:再生一个儿子,让夭逝的儿子得以借新生儿的身体复活,让他可爱的笑容,让他晶莹文静的双眸和文静聪颖的谈吐,得以复活,让这个天真烂漫的美丽的孩子——在七月的那个火伞高张、陷阱般的河水发出炫目的波光的日子里,他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得以整个儿复活。这狂热的希望像一捧火似的烧灼着神父的妻子,把她的整个身体烧得分外漂亮又分外丑陋;她渴求丈夫的抚爱,低声下气地央求丈夫同她亲热。她着意地打扮修饰,同丈夫调笑,可是恐怖并未从丈夫黝黑的脸上消失;于是她痛苦地竭力使自己恢复到十年前那样温柔、那样楚楚动人,脸上装出一副少女羞涩的神情,悄声地讲着少女天真无邪的话语,但是因纵酒过度而僵硬的舌头却不听她的使唤,她的眼睛透过低垂的睫毛明显地流露出炽热的情欲,所以恐怖非但未从她丈夫黝黑的脸上消失,反而吓得他用双手捂住发烫的脸,有气无力地喃喃说道: “别这样!别这样!” 见丈夫这么说,她跪了下来,嗄哑地央求说: “可怜可怜我吧!再让我生一个瓦夏吧!神父,再让我生一个!我要你再让我生一个,你这个该诅咒的!” 秋雨执拗地敲打着紧闭的护窗板,阴雨连绵的夜在深沉地太息。四壁和黑夜把他俩同人世隔绝了开来,他俩好似被怪诞、绝望的梦魇的旋风所席卷,在半空中打着旋,同他俩一起无休无止地打着旋的是恶毒的埋怨和诅咒。疯狂这个魔鬼已守候在门口;这炽热的空气就是它的气息,这被熏黑了的玻璃灯罩中奄奄一息的暗红色的灯火就是它的眼睛。 “你不肯?你不肯?”神父的妻子逼问道,要想当母亲的强烈的欲望使她顾不得羞耻,脱光了衣服,裸露出整个身子,那样子既像酒神节时的女祭司,狂热得怕人,又像求子心切的母亲,楚楚动人而又惹人可怜,“你不肯吗?那么我当着上帝的面告诉你:我这就上街去!精赤条条地上街去!见到第一个男人就搂住他,跟他睡觉。再让我生个瓦夏吧,你这个该诅咒的!” 她的情欲终于制服了不恋女色的神父。在秋夜久久不息的呻吟声中,在疯狂的话语声中,连永远是尔虞我诈的生活也似乎一无保留地袒露了它的黑暗、神秘的内幕,这时,在神父浑浑噩噩的意识中,像反光似的闪现出一个离奇古怪的念头:或许会奇迹般地复活,或许在遥远的将来,真的有可能出现这个奇迹。于是不恋女色的、腼腆的神父非但不拒绝妻子炽烈的情欲,反而报之以同样炽烈的情欲,这情欲中既包含光明的希冀和祈求,也包含违犯戒律的罪人的极度的绝望。 深夜,神父的妻子睡着了,瓦西里神父拿起帽子和手杖,连衣服也不添,就穿着那件破旧的黄色土布做的长袍,向旷野走去。被雨水泡胀了的泥地上蒙着一层如尘粒般细密的寒冷的水珠;天空跟泥地一样黑,秋夜弥漫着孤寂萧瑟的气氛。神父无影无踪地消失在这片黑暗之中;手杖偶然碰到了一块露出地面的石头,发出一下响声,但随即就不响了,四周万籁俱寂,很长时间听不到一丝一毫声音。如尘粒般细密的死寂的水珠,用冰凉彻骨的拥抱扼杀了任何细微的声音,连树叶也冻得麻木了,不再簌簌晃动,没有说话声,没有叫喊声,没有呻吟声。只有长时间的、死一般的沉寂。 后来,在离开乡里很远的地方,在离开人们住地许多俄里的地方,有条无形的嗓子在黑暗中发出了声音。这声音是颓丧的、抑郁的、喑哑的,仿佛是孤寂萧瑟的气氛本身发出的呻吟。但是这条嗓子所吐出的话语,却清晰得像天火一样。 “我——信仰你。”那条无形的嗓子讲道。 这句话中既有威胁,也有祈求,既有警告,也有希冀。 三 春天,神父的妻子怀孕了。整整一夏,她滴酒未沾,因此瓦西里神父家里日子过得安安静静,融融乐乐。虽说那个看不见的仇人依旧频频暗算他家:一会儿那头阉猪都喂得有十二普特(8)重,快拿出去卖掉了,却好端端地突然瘟死了;一会儿小娜思佳出疱疹了,浑身长满水疱,怎么也医不好。但这一切还是容易挺得过去的,神父妻子甚至为此而暗暗感到高兴呢,因为她认为自己又可得子这件大喜事还未成定局,而这些不愉快的事正是换取这件喜事所应付出的代价。在她看来,既然一头值钱的阉猪瘟死了,既然小娜思佳出疱疹,既然还发生了其他倒霉的事,那就为她未来的儿子消了灾,将来谁也不敢去碰他和欺侮他了。为了这个未来的儿子,别说这个家,别说小娜思佳,哪怕要她把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献给那个不断使他们家蒙受灾难的看不见的心狠手辣的仇人,她也心甘情愿。 她变得更加漂亮了,不再害怕伊凡·波尔菲雷奇。在教堂里,她总是自豪地挺起圆鼓鼓的大肚子,向自己的位子走去,大胆地、充满自信地扫视着在场的人。她唯恐动了胎气,不再操持繁重的家务,成天自早到晚在邻近的官家树林里采蘑菇。她对分娩十分恐惧,常常用数蘑菇的办法来占卜,看看究竟是顺产还是难产。占卜的结果往往是顺产。参天的树木绿荫如盖,树荫下到处都铺着一层已经发硬了的去年落下的枯叶,有时,她会在这些发黑了的、有一股霉味的枯叶中找到一簇雪白的蘑菇;这些蘑菇一只只紧挨在一起,全都长着深色的菌冠,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她觉得它们活像招人喜欢的小孩子,不由得大为感动,产生一股强烈的柔情。她脸上挂着心地善良的人在独自一个人时所特有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微笑,小心翼翼地剥掉蘑菇根四周的呈纤维状的灰白色泥土,坐在那堆蘑菇旁边,久久地观赏着它们。蓊郁葱茏的树荫使她的脸色略显苍白,但这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宁静和善良。坐了一阵后,她又迈着孕妇所特有的那种小心谨慎的步子,摇摇摆摆地朝树林深处走去,那里躲藏着许许多多的小蘑菇。在她看来,树林跟人一样是有生命的、聪敏的、温柔的。有一回,她把娜思佳也带到树林里去,可是小姑娘一进树林就欢蹦乱跳,又叫又嚷,钻到树丛中去东寻西找,活脱像一匹乐得发狂了的小狼,这妨碍了她沉思,从此她再也不带小娜思佳进树林了。 冬天,瓦西里神父一家仍然过得顺遂,太平。每天晚上神父的妻子都忙着缝小巧玲珑的围涎和束襁褓用的带子,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摊平衣料,明亮的幻光把她白嫩的手指照得熠熠生辉。她把柔软的衣料摊开,深情地把衣料抚平,同时默默地想着心事,想着做母亲的独特的心事。灯罩把淡蓝色的影子投到她美丽的脸上,瓦西里神父觉得,那是发自她内心深处的柔和的光把这张脸照亮的。他生怕一不小心惊扰了妻子美好欢乐的遐想,因此静静地在屋里来回踱着;由于他穿的是软底鞋,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一会儿望望这间舒适的、恬静的、像老友一般可亲的房间,一会儿望望妻子,觉得一切都称心如意,洋溢着欢洽的、深邃的宁静,跟别人的家庭并无不同。他在心底里微微笑着,他没有发觉也没有料到大难的透明的阴影已经不声不响地落到他的前额上,落在他的眉心上了。因为恰恰在这段他得以舒口气的宁静的日子里,严酷的、变化无常的命运降到了他头上。 在主领洗节(9)的深夜,神父的妻子顺顺当当地生下了一个儿子,仍取名瓦西里。这婴儿头很大,可腿却很细。一对圆圆的眼睛,目光呆滞、迟钝得出奇。神父夫妻俩在惊恐、疑惑和希望中度过了整整三个年头,三年之后已十分清楚,新生的瓦夏是个白痴。 既然是在痴癫中受的胎,生出的自然也是痴癫。 四 极度的痛苦使瓦西里神父一家都麻木了,他们就在这种麻木的状态中又度过了一年时光。可是他们每天醒来时,都要向四周张望,因为那个白痴的可怖的形象牢牢地主宰着他们的思想和生活。虽然他们仍跟过去一样,照旧生炉子,照旧操持家务,照旧说东谈西,但是毕竟跟过去不同了,一种新的、可怖的东西侵入了他们的生活;他们都已生趣索然,以致一家人乱得不像了样。雇工个个偷懒,关照他们做的事就是不做,常常谁也没有得罪他们,他们就辞活不干了。新来的雇工,不消两三天就染上了这种古怪的忧郁症,对什么事都无所谓,都不起劲,并且开始顶撞主子。每顿饭不是迟开就是早开,而且桌旁总是缺人,不是缺了神父妻子,就是缺了小娜思佳,要不然就是缺了瓦西里神父本人。家里的破衣服一下子变得多了起来,尽管神父的妻子一再说应当给丈夫补补袜子,而且似乎也补了,可袜子仍然没有一双不是破的,瓦西里神父由于总是穿破袜子,连脚也蹭破了。一到夜里,臭虫成灾,闹得一家人都睡不安宁;哪儿有缝,哪儿就有臭虫爬出来,当着人面堂而皇之地在墙上爬行,使尽了各种法子都抵挡不住它们的进犯。 这一家子人在家里时,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干什么,时时刻刻都忘不掉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坐着一个他们断断没有料到的、可怖的、天生的痴儿。当他们走出家门,来到明亮的户外时,竭力不回过头去往后看,但是结果总忍不住要回过头去看看,于是他们觉得连那幢木房子仿佛也意识到发生了可怖的变故,因此整个儿缩了拢来,痉挛地倾听着它体内深处那个可怖的痴儿的动静,所有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窗户和紧紧关闭的门扉,都在拼命克制着自己,别发出极度恐怖的惨叫。神父的妻子经常出去串门,往往在辅祭妻子那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可是她在辅祭家里心头也平静不下来,仿佛在她同那个白痴之间牵着无数如蛛丝一般细的线,把他们两人牢牢地、永远地捆在一起了。即使她逃到天涯海角,即使她躲进修道院的高墙,或者,即使她死了,那无数牵在她身上的如蛛丝一般细的线,也会跟她一起进入黑魆魆的坟墓,用不安和惊恐缠绕着她。这一家子人即使在深夜也得不到片刻的安宁,虽然他们都已沉睡,脸上挺平静,可是在他们脑袋里,却在做着噩梦,浮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幻觉,汇成一个狰狞可怖的疯狂世界,而这个世界的主宰者就是那个神秘的、吓人的、半人半兽的孩子。 那孩子已经四周岁了,可还不会走路,话只会讲一个“给”字;他天性凶恶狠毒,贪得无厌,如果他要什么东西而不拿给他的话,他就会像猛兽一样大声嗥叫,把两只手伸向前面,十根手指凶猛地蜷曲着。他像畜生一样,生性邋遢,屎尿都径直拉在身下的褥子上,而每回替他换褥子不啻为一场灾难:他以一种恶毒的狡狯,等母亲或者姐姐朝他伛下身来,看准时机,举起两只手,狠命地揪她们的头发。有一回,他还咬了姐姐娜思佳一口;娜思佳把他按倒在床上,毫不怜悯地揍了他很久,仿佛揍的不是人,不是孩子,而是残暴的野兽;自打那一回起,他就喜欢咬人了,而且常常龇牙咧嘴地吓唬人,就跟狗一样。 喂他吃饭也同样是件不好受的事。他既贪馋又性急,同时又不善于控制自己的动作:他抓过碗来,总是一口气就吃得一干二净,结果噎住了,透不过气来,便用蜷曲的手指猛揪自己的头发。他的长相丑陋得怕人,脑门很小,可脸盘却又宽又长,就跟成人的一般,而且神情呆滞,但是顶住这颗脑袋瓜的肩膀却又窄又小,还完全是孩童的。他的脑袋和躯干不相称得到了荒诞的地步,叫人一见就感到惊恐和害怕,使人觉得这是一个孩童忽发奇想,戴上了一副狰狞可怖的大假面具。 神父的妻子心痛欲碎,便故态复萌,又开始纵酒。她狂饮无度,喝得不省人事,甚至病倒了,然而烈酒并不能把她从那个由罕见而且可怖的半人半兽所主宰的铁箍中解脱出来。她又像过去一样,想借伏特加来勾起对夭折的长子的摧肝裂肺的回忆,然而记忆已不复存在,她的脑袋沉重,僵死,一片空虚,怎么也回想不起亡儿的音容笑貌。她绞尽脑汁地去追忆那个文静的小男孩的可爱的脸蛋,唱他在世时唱过的那些歌谣,模仿他当年的笑容,设想着他被沉默的河水呛死时的惨状。可是她刚刚觉得亡儿已近在咫尺,唾手可及,心头刚刚燃烧起求之不得的伟大的痛楚,突然,在她的视觉和听觉还未及觉察的情况下,这一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在她那冰冷的、僵死的、空虚的脑袋里,又出现了白痴像假面具那样狰狞、呆滞的脸。于是神父的妻子觉得,这是她第二次失去长子瓦夏,第二次把他埋葬,而且埋得很深很深。她真想砸碎自己的头颅,因为牢牢地主宰着她头颅的是那个异己的、可憎的痴儿的形象。她害怕得在屋里团团打转,一边向丈夫呼救: “瓦西里!瓦西里!快来啊!” 瓦西里神父走了进来,默默地坐到灯光照不到的昏暗角落里,一副无动于衷、漠不关心的神态,仿佛他压根儿没听到她呼救,不知道她丧失了理智,不晓得她心里是那么怔忪惧怕。他坐在那里,看不清他的眼睛,只看到在沉甸甸的高突的眉骨下面,有两个木然不动的深深的黑洞,这对黑洞使他枯瘦的脸像是骷髅。他用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托住下巴,就这么泥塑木雕似的坐着,始终令人压抑地一语不发。他妻子终于不再害怕,以一种疯人的勤奋劲,动手把通往白痴那间屋子的房门牢牢堵住。她把几张桌子和好些椅子拖到门旁,把枕头和衣服也统统扔到那里,可她觉得这还不足以堵住那扇房门,便以醉酒的人所特有的蛮劲,把一口沉重的老式五斗柜拽离了原来的位置,向房门前拉去,那口五斗柜一路在地板上磕碰着。 “把椅子挪开!”她喘着粗气,朝丈夫吼道。瓦西里神父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走过去把那张挡住了她路的椅子搬开,然后又坐回到那个角落里。 有一瞬间,神父的妻子静了下来,坐到椅子上,用一只手来回抚着胸口,使气平复下来,可就在这时,她猛地跳了起来,把遮没耳朵的头发撩开,惊恐地倾听着,她觉得白痴的屋里有声音: “你听到了吗?瓦西里,你听到了吗?” 两个黑洞直愣愣地凝视着她,一条嗓子显得遥远而又冷漠地回答说: “那儿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睡着了。放心吧,娜思佳。” 神父的妻子高兴得像儿童似的粲然一笑,迟疑不决地坐回到椅子边上。 “真的吗?他睡着了?你亲眼看到的吗?你可别撒谎:撒谎可是罪孽。” “是的,我亲眼看到的。他睡着了。” “那么谁在那儿讲话呢?” “那儿谁也没有。是你的错觉。” 神父的妻子高兴得放声大笑,戏谑地摇晃着脑袋,微微地挥了挥手——那样子好像有谁恶作剧,想吓唬她一下,可她及时识破了,开心得哈哈笑了起来。然而这声孤寂的狂笑,好似投进无底深渊的石头,没有丝毫反响,掷了下去就寂然无声了。她的嘴巴还因刚才的那声笑而歪扭着,可她眼睛里已经积聚起了阴冷的恐惧。屋里一片死寂,仿佛在这间死屋里从来也没有一个人笑过。某种可怕的灾难和人类至今还未碰到过的无数祸害,正从撂得一地的枕头那儿,从翻转过来摞在桌上的椅子那儿(从下边朝上望去,这些椅子是那么地古怪),从那口沉重的、由于挪了地方而显得很笨拙的五斗柜那儿,总之,正从四面八方,怀着饥渴的心情,窥伺着她。她转过身来对着丈夫,只见在黑魆魆的角落里,有个灰不溜丢的东西,长长的,笔直的,飘飘忽忽的,像个幽灵;她弯下身子,再凑近一些看去,看到了有张脸在望着她。然而这张脸并不是用被浓眉的阴影遮蔽了的眼睛望着她,而是用布满了白斑的、尖削的颧骨和额头望着她。她吓得迫促地喘着粗气,轻声地埋怨说: “瓦夏!你叫我害怕。说真的,你太吓人了!你过来,到亮光里来。” 瓦西里神父顺从地走到桌子跟前,温暖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可是并未使他的脸温暖。然而他的脸是宁静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这就足以使他妻子定下心来了。她把嘴唇贴到瓦西里神父的耳边,悄声问道: “神父,喂,神父!你还记得瓦夏……那个瓦夏吗?” “不记得了。” “嚯,太好了!”神父妻子高兴地说,“你也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了。神父,你不感到害怕吗?嗯?害怕吗?” “不怕。” “那你为什么梦里要哼哼呢?你为什么要哼哼呢?” “没什么。我身子不大舒服。” 神父的妻子哼地冷笑了一声。 “你?不大舒服?你居然不大舒服?”她用一根手指戳着他的虽然瘦骨嶙峋却宽阔而又坚实的胸脯,“你干吗要撒谎?” 瓦西里神父一声不吭。神父妻子恼恨地瞥了一眼他冷冰冰的脸和他的久已没有梳理过的络腮胡子,这些胡子好似透明的一般,一簇簇地戳起在塌陷的两腮上,使她不由得嫌恶地耸了耸肩膀: “嘿!看你糟成什么样子!又凶,又冷酷,活像一只蛤蟆,叫人看了也讨厌。哼!生下这么个儿子,难道是我的罪过?你讲话呀。你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你老是在想呀,想呀,都在想些什么,想些什么?” 瓦西里神父依然一声不吭,只是愤愤然地审视着妻子苍白、憔悴的脸。她语无伦次的话音刚落,无法打破的可怕的寂静,重又用无数的铁环紧紧地箍住她的脑袋和胸脯,从那里挤出没头没脑的鲁莽的话: “可我知道!……可我知道!神父,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神父妻子突然住口不说了,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离她丈夫远些,“你……不信仰上帝了。你就在想这件事!” 她话刚一出口,就意识到这话言之过重,便张开浮肿的嘴,作出一个可怜巴巴的笑容,请求丈夫原谅她失言。她的嘴唇有好多地方被咬破了,被伏特加烧伤了,红得像血一样。后来,她释然了,因为神父听她这么说后,虽然脸色骤变,却用教训的口吻,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这话不对。你说话前,应当先想想。我是信仰上帝的。” 夫妻俩又不再作声,又是一片寂静。但是在神父妻子的心头却涌起某种温情脉脉的感情,好似温暖的水流一般,团团围住了她。她垂下眼睛,羞愧地央求道: “瓦夏,我可以稍微再喝一点儿吗?喝一点儿后,我好早点儿睡着。要知道已经夜深了。” 她斟了四分之一杯伏特加,迟疑了一下,又加了点儿,然后按照女人喝酒的方式,一小口接一小口地把这杯酒饮尽。胸口顿时变得热乎乎的,她渴望热闹热闹,寻寻开心,看到亮光,听到响亮的说话声。 “瓦夏,你知道咱们该做件什么事吗?咱们应该来打扑克,玩‘捉傻瓜’。你去把娜思佳叫来。那可够意思的了;我喜欢玩‘捉傻瓜’。瓦夏,亲爱的,去叫她!你答应我,我就亲亲你。” “时间太晚了。她已经睡了。” 神父妻子跺了跺脚。 “去喊醒她!……喂,快去。” 小娜思佳来了。她长得像父亲,瘦瘦的,高高的;一双大手由于干活而又粗又硬。她冷得发抖,紧紧地裹着一条短披肩,默默地洗着油污了的纸牌。 在这深更半夜,无论人,无论畜生,无论田野都早已入睡了,可神父一家三口却坐在这间所有家具都七颠八倒地挪了地方的杂乱无章的屋子里,玩着开心有趣的牌戏。神父的妻子开着玩笑,咯咯地笑着,抽冷子偷主牌,她以为大家都跟她一样,也在快乐地欢笑,但是只消她话音一落,那无法打破的可怖的寂静便又立刻在她头顶上合拢来,压迫得她透不过气。使她感到不寒而栗的还有那两双皮包骨头的沉默的手;这两双手无声无息地慢吞吞地在桌面上移动,仿佛它们已脱离人体,单独地活着。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但是疯狂的醉意壮了她的胆,她急于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怪物在作祟,于是抬起眼睛,望着桌子上边,只见从黑暗中戳起着两张同样冷漠、同样惨白、同样忧郁的脸,这两张脸不停地晃动着,像是在跳一种古怪的沉默的舞。神父妻子嘟哝了句什么,又喝干了一杯酒,那两双皮包骨头的手重又没一点声音地移动起来,而寂静却开始发出嗡嗡的鸣声,她觉得桌旁多了一个人,出现了第四个人。那人用凶猛地蜷曲着的手指翻阅着一张张纸牌,然后把手指伸向神父的妻子,像一群蜘蛛一般,从她的膝盖直向她的喉咙爬去…… “你是谁?”神父妻子霍地站了起来,喝问道,使她感到诧异的是其余的人也都站了起来,惊恐地望着她。而其余的人一共只有两个:丈夫和小娜思佳。 “娜思佳,你放心。就我们三个在这儿。没有别人。” “那么他呢?” “他在睡觉。” 神父的妻子坐了下来,有一瞬间,一切都停止了晃动,牢牢地停留在原地。连瓦西里神父的脸也变得和蔼了。 “瓦夏!他会走路以后,我们可怎么办?” 小娜思佳回答说: “今儿我给他吃晚饭的时候,看到他一只小脚在牵动。” “瞎说。”神父讲道,然而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显得喑哑乏力。 神父妻子顿时觉得一切都被猛烈的旋风卷了起来,连灯火和黑暗也在飞舞,无数没有眼睛的幽灵从四面八方摇晃着身子,朝她扑来。它们摇来晃去,肆无忌惮地爬到她身上,用蜷曲的手指摸她,撕她的衣服,掐她的喉咙,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往什么地方拽去。她一面死劲地用折断了的脚趾甲抵住地板,一面惨叫起来。 神父妻子拼命用头顶撞着,竭力夺路而逃,一边还撕扯着身上的衣服。她疯病发作的时候,力气大得瓦西里神父和小娜思佳两个人休想对付得了她,于是只得把厨娘和那个雇工叫来。他们四个人一起动手,制服了她,用毛巾捆住了她的手和脚,把她放到床上。瓦西里神父一个人留下来陪她。他木然地站在床前,看着她的身子怎样抽搐,怎样痉挛地弓起来,泪珠又怎样从她紧闭的眼睑中滚滚地流出来。她用喊哑了的嗓子祈求着: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这孤零零的呼救声是极度悲戚的,令人毛骨悚然,而且是徒劳的,谁也不会来救援她。那毫无恻隐心的冷漠的寂静,像白色的尸衣一样裹住了呼救声。这呼救声裹在死尸穿的衣服里也就变成了死尸。翻倒的椅子怪样地翘起着椅脚,椅座的底板羞怯地闪着光;那口老式的五斗柜张皇地侧着身子。夜缄默着,一声不作。孤零零的呼救声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凄惨: “救救我吧!我疼啊!救救我吧!瓦夏,我亲爱的瓦夏……” 瓦西里神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用冷漠的、沉着得令人诧异的姿势,举起双手,像他妻子半小时前所做的那样,抓住自己的脑袋。后来,他又同样沉着地把手慢慢地放了下来,可是他的手指间却有好几根长长的花白的头发在颤动。 五 瓦西里神父落落寡合,避免与人交往,避免与人交谈,从不过问别人的事。他同别人是那样地格格不入,那样地孤僻乖戾、不可捉摸,以致大家都认为他并不是人,而是行尸走肉。尽管他和常人并无不同,一样说话、工作、吃喝,可有时人们却觉得他不过是在模仿活人的动作,而他自身却在另一个世界上——那个世界是别的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每个人见到他时,都不禁自问:这家伙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的一举一动明显地流露出他忧虑重重,在沉思着什么。他的迟钝的举动和他的缓慢、木讷的谈吐都表明他忧虑重重、神思恍惚,他讲出来的每两个字之间都隔着一道黑洞洞的沟壑,这是他嘴虽在讲话、心却在想着完全与此无关的隐蔽的念头造成的。那隐蔽的念头像一幅沉甸甸的帷幕悬在他眼前,因此他浓眉下的那双老是望着远处的浑浊无神的眼睛就像蒙上了一层雾。跟他打招呼,常常要连喊他两遍,他才听到,才回答你,而且往往忘了向别人点头、问候,因此大家都认为他为人倨傲。有一回,他也这样忘了向伊凡·波尔菲雷奇点头问候;那人起先不禁一怔,后来回过身去,快步追上了慢吞吞地朝前走去的神父。 “神父,怎么,抖起来了!连点个头都不愿意了?”那人嘲笑神父说。 瓦西里神父还稀里糊涂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望着那人,微微涨红了脸,致歉说: “伊凡·波尔菲雷奇,请别见怪,我没看到您。” 执事目光严厉地从头到脚审视着神父,看看他讲的究竟是不是真话。这时,他第一次发现神父的身材比他还高,而他原先以为自己是附近一带最高的人了。这个发现使他高兴,于是他连自己也没料到,竟邀请神父说: “有空的话,上我家来坐坐。” 分手后,他还一再回过头来,打量着神父的背影。连瓦西里神父也感到高兴,不过只高兴了一刹那工夫。神父才走出没两步,那日日夜夜紧紧缠绕着他的沉重的念头,就像磨坊里的磨盘一样,把他对执事刚才那番好意的回味,把他嘴边那丝怯生生的笑意,统统碾成了粉末。他重又沉思起来,思考着上帝,思考着芸芸众生,思考着人生神秘莫测的命运。 连在办神工(10)的时候,瓦西里神父也发生过这种神思恍惚的情况。有一回,有个老妇人向他作忏悔,他却心事重重,无法摆脱沉思的束缚,信口盘诘那老妇人一些寻常的问题;突然间,一个他过去从未察觉过的奇怪现象使他大为诧异。过去他站在那里,平静地盘问忏悔者最隐秘的思想感情,而忏悔者在把决不愿让别人知道的真情和盘托出的时候,总是胆战心惊地望着他。可这个老妇人却不然,她的布满皱纹的脸顿时变得异样开朗,仿佛周遭是沉沉的黑夜,唯独她一个人的脸上辉耀着白昼的阳光。他没等老妇人讲完,就打断她的话,问道: “那么老婆婆,你说的可是真话吗?” 可是那老妇人的回答,他却没有听进去,他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他那双仿佛洗涤过似的炯炯放光的眼睛惊异地注视着老妇人的脸。那脸是异乎寻常的,上面镌刻着有关上帝和生活的既清晰又神秘的真理。他在老妇人的那条印花布头巾下面,看到了一道头路——一长条灰不溜丢的头皮,位于细心地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中央。这道可怜巴巴的头路,以及她对年老色衰、谁也不再需要的头颅的这种徒劳的操心,也同样是真理,不过是一条可悲的真理,说明人生永远是孤独、痛苦的。这是瓦西里·菲维伊斯基出生四十年来,第一次凭自己的视觉、听觉,凭自己的全部感觉意识到世上除他之外,还有其他人——跟他一样的血肉之躯,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痛苦和自己的命运。 “你有子女吗?”他又打断老妇人的话,急速地问道。 “都死了,神父。” “统统都死了?”神父惊愕地问道。 “统统都死了。”老妇人又说了一遍,眼圈都红了。 “那你怎么过日子的呢?”瓦西里神父不解地问。 “我们这种人还谈得上什么过日子,”老妇人哭了,“还不是靠人家的施舍,有一天过一天呗。” 瓦西里神父伸长脖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老妇人,一声不作。老妇人觉得他那头发披垂的、瘦骨棱棱的长脸既古怪又怕人,吓得她交叠在胸前的双手都发凉了。 “好了,你走吧。”在她头顶上响起了这句严酷的话。 ……瓦西里神父觉得日子跟过去不同了,变得古怪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想法盘旋在他的脑际。过去他一直以为,世界是个小而又小的天地,在这个小天地中只生活着高个儿的瓦西里神父一个人,独自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经受着巨大的疑虑,至于其他的人似乎是根本不存在的。可是现在,这个天地却扩大了,而且是无限地扩大了,其中住满了人,全都是跟他瓦西里神父一样的血肉之躯。人多如恒河沙数,每个人各有其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希望和自己的疑虑。置身其间,瓦西里神父觉得自己原先好比是旷野中的一棵孤树,可如今在这棵孤树的四周却突然生长起了无边无际的密林。孤独固然已不再存在,然而阳光却也被遮断了,而且再也看不到荒凉而明亮的远方,夜色变得更黑更浓了。 所有的人都把真情告诉给他听。真情中蕴含着真理。他即使听不进他们倾诉真理的话语,但是从他们家所住的房子上,从他们的脸上,却能看到这些话语,因为他们的房子上和脸上都镌刻着生活的严酷真理。他意识到了这个真理,却无以名之,便如饥似渴地去寻找新的人,倾听有关真理的新的话语。在主降生节(11)前的斋戒期内,来忏悔的人固然不多,但是每个来忏悔的人,神父都要留住他们,把他们的忏悔延长好几个小时,刨根究底地、执著地盘诘他们,非要窥探到他们心灵中最隐秘的角落才肯罢休,而这样的角落是连他们本人也很少去看、甚至害怕去看的。他并不知道他所要探求的是什么,他只是无情地把灵魂赖以维持、赖以生存的一切,全都抖出来看看。他残酷地、恬不知耻地向忏悔者提出各种问题,他脑子里已经产生的思想已使他忘掉了畏惧。没消多久,瓦西里神父已经明白了,那些把同一真理像讲给上帝本人听那样讲给他听的人,对于他们自己生活的真理却并不了然。在他们数以千计的渺小的、不相一致的、相互敌对的真理后面,影影绰绰地露出一个巨大的、主宰一切的真理的模糊轮廓。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个真理,都企待着这个真理,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这个真理——这个关于上帝、关于人类、关于人生的神秘莫测的命运的巨大真理。 瓦西里神父开始感觉到这个真理了,有时候他觉得这个真理就是绝望和极度的恐惧,而有时候又觉得这个真理是怜悯、愤怒和希望。虽然从外表上看,他还是跟过去一样严峻和冷漠,可是他的理智和心灵却已经融化在这个不可知的真理的烈焰之中,他旧的躯壳中已注入了新的生命。 在主降生节前最后一周的礼拜二,瓦西里神父很晚才从教堂回到家里;在又黑又冷的门厅里,有一个人用手拦住了他,并用嗄哑的声音悄悄地对他说: “瓦西里,别进屋去。” 从讲话时那种惊恐不安的口吻听来,他知道这是他妻子,便站停了下来。 “我已经等了你一个钟点了。浑身都冻僵了!”她突然打了个寒战,牙齿抖得咯咯作响。 “出了什么事?走,进去看看。” “别去!别去!你听我说!小娜思佳……我刚才进屋去,看到她在照着镜子,学他的样子做鬼脸,手也学他的样子……” “走,去看看。” 他用足力气把挣扎着不肯进屋的妻子拉到了屋里。她由于冷,再加上害怕,浑身索索发抖。她一边惶惶然地向四下里张望着,一边把经过情况讲给丈夫听。她当时进屋去打算给花浇水,却看到小娜思佳默默地站在镜子前,镜子里映出了她的脸,那脸跟平常完全不一样,呆滞得吓人,嘴巴怪样地歪扭着,眼睛变成了斜白眼。然后小娜思佳又默默地举起双手,学那白痴的样,死命地弯曲着手指,去抓她自己在镜子里的映像——而周遭又是那样地静,这一切又是那样地可怖,简直不像是真有其事,神父妻子惊呼起来,喷壶掉到了地上。小娜思佳一溜烟逃掉了。直到此刻,神父的妻子还确定不了这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她的幻觉。 “去把小娜思佳叫来,你自己走开。”神父吩咐说。 小娜思佳来了,站在门口。她的脸像父亲一样又瘦又长,她站立的姿势也跟他平常站着讲话时的姿势一模一样——脖子微微歪着,眉头蹙紧着,目光忧郁。连她的双手也跟他一样,反剪在身后。 “娜思佳!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来?”瓦西里神父严厉地然而平心静气地问道。 “什么事?” “你母亲看见你站在镜子面前。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跟他不一样,他有病。” “不,他没病。他还老揪我的头发哩。” “你为什么要学他的样?难道你喜欢他那种脸?” 小娜思佳把脸掉开,忧郁地望着一边。 “我说不上。”她回答说。接着,她极其坦率地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斩钉截铁地加补说:“我喜欢。” 瓦西里神父端详着她,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你不喜欢吗?”小娜思佳以不怎么肯定的语气问道。 “不喜欢。” “那您为什么要为他操心?换了我,早把他弄死了。” 瓦西里神父觉得,小娜思佳此刻正在扮那个白痴的脸相:在她的面颊上掠过某种痴呆的、兽性的表情,两只眼睛成了斗鸡眼。 “你给我走开!”他声色俱厉地吆喝道。 可小娜思佳却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而且仍然极其坦率地直视着父亲的眼睛。这时她的脸跟白痴那副可憎的面具没有丝毫共同之处。 “可您却从不为我操心。”她无所谓地说道,好像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于是,在冬日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这两个既相像又迥异的人,作了一次简短而又离奇的交谈: “你是我女儿吗?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我女儿呢?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走吧,来吻我一下。” “不愿意。” “你不爱我吗?” “不爱。我谁都不爱。” “跟我一样!”神父为了忍住笑,连鼻孔都张大了。 “您不也是谁都不爱吗?您爱妈妈吗?她拼命喝酒。换了我的话,也要把她弄死。” “也要把我弄死吗?” “您,我不弄死。您总算还跟我讲讲话。我常常挺可怜您。您知道吗,生了这么一个白痴儿子,是够难受的。他野蛮极了。您还不知道他有多野蛮。他还吃活蟑螂。我给了他十只蟑螂,他统统吃下了肚去。” 她把一张椅子拖到门旁,小心翼翼地在椅子边上坐了下来,活像个女佣那样,把两只手搁在膝上,等待着下文。 “娜思佳,真闷得慌呀!”神父若有所思地说。 她从容地、老气横秋地同意说: “可不,闷得慌。” “你向上帝祈祷吗?” “那还用说。不过只是在晚上祈祷,早上没空,活儿太多。要打扫房间,收拾床铺,洗碗。还得给瓦夏煮茶,喂他喝。您自己也知道有多少活要干。” “就像个女仆。”瓦西里神父含糊地嘟囔说。 “你说什么?”娜思佳没有听懂。 瓦西里神父垂下头,不再作声;在白蒙蒙的窗户的映衬下,他显得又大又黑,而他讲的话,在娜思佳听来,活像是一串亮晶晶的黑玻璃珠。她久久地等父亲的下文,可父亲一声不吭,于是她怯生生地喊道: “爸爸!” 瓦西里神父没有抬起头来,挥挥手叫她走开——挥了一次,又挥了一次。小娜思佳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刚一转身朝房门口走去,就有什么东西在她身后索索地响了起来,紧接着父亲的两只瘦骨棱棱的手把她抱了起来,一个可笑的声音凑着她的耳朵悄声说道: “搂住我的脖子。我抱你去。” “你说什么呀!我已经是大孩子啦!” “那有什么!搂住我。” 两条手臂像两根铁箍似的箍住了她,憋得她连气都喘不过来。走出门去时,她把身子缩了拢来,免得头撞着门楣。她说不上心里感到高兴还是仅仅觉得突兀。她也说不上是她的幻觉呢,还是父亲的确向她耳语说: “要可怜你的妈妈。” 小娜思佳做完祈祷后,已经上床打算睡觉了,可还是久久地弓着背,坐在床上,反复思索着。她的背瘦成皮包骨头,肩胛瘦削得像两把刀,一节节的脊椎骨明显地凸了出来;肮脏的衬衫打她瘦削的肩膀上褪了下来;她双手抱住膝盖,晃动着身子,那模样活脱像一只在旷野里突然遇上寒潮的黑鸟正在生着闷气。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那眼睛既单纯又神秘,就像野兽的眼睛。她用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固执态度,轻声说道: “换了我,说什么也把她弄死了。” 深夜,大家都睡着了,瓦西里神父蹑手蹑脚地走进儿女的卧室,他的脸色冷漠而又严酷。他把灯放到地板上,连一眼也没看娜思佳,就伛下身去,俯视着静静地睡着了的白痴。那白痴仰面朝天地躺着,畸形地挺着胸部,两手摊开,缩成一团的小脑袋向后仰着,翘起了好像给刀削去了一截的又小又白的下巴。他睡着后,阖上的眼皮遮没了呆滞的眼珠,在天花板反射下来的苍白的光线下,他的脸看上去不像白天那么怕人。他脸上充满了倦容,就像一个被一出难演的戏折腾得精疲力竭的演员的脸。在他紧闭着的大嘴四周蒙着忧郁的阴影。他仿佛有两个灵魂,当一个睡着时,另一个无所不知的痛苦的灵魂就醒了过来。 瓦西里神父慢慢地伸直身子,脸色依旧是那么严峻而冷漠。他连看也不看娜思佳一眼,就回自己屋里去了。他慢吞吞地、平静地走着,那是一种陷身在思虑之中的步伐,沉重而且没有生气,黑暗在他面前散开去,化作一条条长长的黑影,狡狯地躲到他身后,一步也不放松地紧跟着他。他的脸在灯光的照射下,白得耀眼。只要他的两只脚还在慢吞吞地、沉重地向前移动,他的双眼就一直专注地望着前方,望着很远很远的前方,一直望到没有尽头的空间的最深邃的地方。 夜很深了,鸡都已经啼过第二遍了。 六 大斋节(12)到了。小教堂那口喑哑的钟单调地敲响了起来,可是这乏味的、忧伤的、低声下气地发出召唤的钟声,并不能打破依然笼罩在白雪皑皑的田野上的冬日的寂静。这钟声怯生生地打钟楼上跳入雾霭沉沉的空中,坠落到地下,就消亡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一个人响应小教堂所发出的畏葸的,然而越来越固执、越来越迫切的召唤声。 直到大斋节第一个礼拜的周末,才有两个老婆子来到教堂。这两个老婆子都已耳聋眼花,就跟正在死去的冬季的空气一样,灰不溜丢的,阴郁得像蒙上了一层雾。她们落光了牙齿的嘴含糊不清地、翻来覆去地、没完没了地诉着苦,她们的话既没头也没尾,连不成句子。她们的眼泪、她们的话语仿佛也因长年的辛劳而枯竭了、衰老了,在祈求着安息。其实她们的罪孽早已得到赦宥,可是她们对此却一无所知,还在久久地祈求着什么,而她们的祈求是含混不清的,似迷雾一般阴郁恍惚,犹如噩梦的断片。继她俩之后,人们接踵而来;有多少年轻人流出了凝集着青春活力的热泪,讲出了充满青春活力的、闪闪发光的、敏锐的话语呀,这使得瓦西里神父永志难忘。 当农民谢苗·莫夏金磕过三个头、小心翼翼地朝瓦西里神父走近时,神父目光锐利地、专注地打量着那人。神父站在那里的姿势和他的身份很不相称:脖子向前伸出,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只手的手指捻着络腮胡子。莫夏金走到神父紧跟前,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神父一边望着他,一边轻声笑着,鼻子鼓得大大的,活像一匹马。 “我早就在等着你了,”神父微笑着说,“莫夏金,你来干什么?” “来忏悔。”莫夏金心甘情愿地迅速说道,友善地启齿一笑;他的牙齿洁白而又整齐,就好像是顺着一条直线切出来的。 “怎么,作了忏悔,心头就会轻松些吗?”神父微笑着继续问道。莫夏金觉得神父笑得挺开心,挺友善,于是以同样的笑容回答他说: “那还用说,当然轻松些。” “听说你把马卖掉了,把最后的一只绵羊也卖掉了,大车抵押了出去,这是真的吗?” 莫夏金收敛了笑容,不满地瞥了神父一眼,只见神父脸色冷漠,两只眼睛向下垂着。两人都不再作声。后来,瓦西里神父慢吞吞地转过身子,走到讲经台前,吩咐说: “好吧,讲讲你都有些什么罪孽。” 莫夏金咳嗽了一声,脸上露出作祈祷时的庄重神色,小心翼翼地把胸部和脑袋贴近神父,大声地耳语起来。他越往下说,神父脸上的表情就越显得冷峻,越显得高不可攀,仿佛这个庄稼汉噜苏得令人生厌的话语,像冰雹一般击痛着他的脸,使他的脸变得像石头一般冷酷了。他连呼吸都迫促起来,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谢苗·莫夏金那种空虚、愚昧、野蛮的所谓生活,使他窒息了,仿佛有一条神秘的蟒蛇用黑魆魆的躯体团团盘住了他。似乎连不可违逆的因果律本身对这种普普通通而又离奇古怪的生活也无能为力,因为在这种生活中,前因所导致的后果是出人意料的,荒谬得可笑的:人们不过是犯了点微乎其微的罪孽竟会因此而遭受莫大的苦难;人们怀着与生俱来的坚强意志渴望去进行同样是与生俱来的壮丽的创造,可结果却不过是在生死之间的交界线上浑浑噩噩地把日子混过去。莫夏金的头脑是清楚的,所以对世事抱着一丝讥嘲的态度,而且他强壮得就如一头出没林莽的野兽,他的忍耐力也是不同凡响的,仿佛在他胸膛中有三颗心脏在搏动,当其中一颗由于难以忍受的苦难而死去的时候,另外两颗就给予他生命,使他获得新生——看来,他本来完全有力气把他的双脚笨拙而又牢固地站立其上的地球兜底翻个身。然而实际情况却是他终年饥肠辘辘,他的妻子、他的儿女、他的家畜也是终年饥肠辘辘;他的头脑糊涂了,就像醉汉一样迷失了道路,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家门。他绝望地挣扎着,力求建造些什么,于是便在地球上一层又一层地垒起房舍来,结果他所建造的一切统统坍塌了、垮掉了,对他的劳动报以野蛮的嘲笑和讥讽。他这人富有怜悯心,曾收养过一个孤儿作养子,为这事一家人把他骂得狗血喷头;那孤儿由于经常挨饿,再加上疾病缠身,没活多久就死了。这时连他也痛骂起自己来,再也闹不清一个人到底应不应该做善事。按理说,像他这样的人,一定终日以泪洗面,愤懑的叫骂不绝于口,可事实上却不然,他经常开开心心,说说笑笑,连他那火红色的大胡子,也莫名其妙地兴高采烈,一根根胡须都在旋转着,相互盘绕着,没完没了地跳着一种奇妙的舞蹈。他经常跟姑娘们和小伙子们一起跳轮舞,而且劲头不下于他们,他还时常用高亢婉转的嗓子唱着悲歌,听的人都淌出了泪水,可他自己却讥讽地微笑着。 他的罪过都是微不足道的,压根儿算不上是什么罪孽。譬如说,他在彼得节(13)前的禁食期内,曾用车接送过一位土地丈量员,那人送给了他一个荤的大馅饼,他竟把这只馅饼吃了。就这么件事,他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逢人就讲,仿佛他不是吃了馅饼,而是杀了人。再譬如,去年,他在领圣餐前抽了支烟,这件事他也讲了很久,而且痛不欲生。 “忏悔完了!”莫夏金高兴得连声音都变了,一边说,一边揩去额上的汗水。 瓦西里神父慢条斯理地把瘦骨棱棱的脸转向他。 “那么有谁周济你吗?” “有谁会周济我呢?”莫夏金反问道,“谁也不会周济我。你自个儿也知道,哪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不过话要讲回来,伊凡·波尔菲雷奇倒还是肯帮忙的,”这庄稼汉谨慎地向神父眨了眨眼睛,“他借给了我三普特面粉,只是到秋收后得还他四普特。” “那么上帝呢?” 莫夏金叹了口气,顿时满脸愁云。 “上帝吗?看来,我不配。” 神父这些毫无必要的问题,使莫夏金感到无聊;他扭过头去扫了空荡荡的教堂一眼,细心地数着神父稀疏的络腮胡子共有几根。这时他发现神父的牙齿都蛀坏了,发黑了,便想道:“准是糖吃得太多了。”随即又喟然长叹了一声。 “你在巴望什么呢?” “巴望什么?我还有什么好巴望的?” 又是一阵沉默。教堂里暗下来了,变得阴森森的,一股寒气钻进了庄稼汉的衬衫。 “这么说,已经活够了?”神父问道,他的声音显得遥远、喑哑,就像是一块块泥土撒落到放进了圹穴的棺材上。 “是的,已经活够了,已经活够了。”莫夏金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谛听着自己的声音。 这时,他眼前浮现出了他生活中的种种景象:子女饥饿的脸,人们对他的詈骂,苦役般的劳动,心头像遭到钝刀子宰割那样的沉痛,这种沉痛感使你想去纵酒,想去打架;而且这种景况将反复出现,将长久地继续下去,只有到死方休。莫夏金不停地眨着白色的睫毛,把他那双湿润的、蒙上了一层雾翳的眼睛迅速朝神父瞥去,恰好同神父明亮、锐利的目光相遇,两人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同病相怜的、亲切的、极其忧郁的东西。两人情不自禁地彼此靠近,瓦西里神父把一只手像秋日的蛛丝那样轻轻地、温存地按到那个庄稼汉的肩上。莫夏金温存地颤抖了一下肩膀,信赖地抬起眼睛,半张着嘴,可怜巴巴地微微笑了笑,问道: “兴许,今后日子会稍微好过些吧?” 神父没有一点声音地把手拿了下来,沉默不语。庄稼汉白色的睫毛眨巴得更快了,他那火红色大胡子的一根根胡须更快活地跳着舞,从他的舌头上滚出了一些含混不清的费解的话: “是呀。看来是不会好过的。不用说,还是您的话有道理……” 但是神父打断了那人的话。他克制地跺了跺脚,一边用充满敌意的、冒出怒火的目光烧炙着那个庄稼汉,一边像条被激怒的蛇那样恶狠狠地冲着他说: “你可别哭!不许哭!只有牛犊才哞哞地叫。我有什么办法?”他用一根手指戳戳自己的胸脯,“我有什么办法?我是什么,难道是上帝不成?你去求他。听到吗,去求上帝!快求吧。” 他推了一下那个庄稼汉。 “跪下来。” 莫夏金跪了下来。 “祈祷!” 空旷、昏暗的教堂从莫夏金身后逼近过来,而在他头上则是生气的神父在厉声吼着:“祈祷,祈祷!”于是莫夏金不由自主地迅速画了个十字,连连磕起头来。这个庄稼汉由于迅速而单调的叩头膜拜,由于他正在做的这一切是那么异乎寻常,由于他意识到此刻他整个人已被某种强有力的神秘的意志所主宰,不觉毛骨悚然,可是心头却反而因此异样地轻松了。因为正是他对冥冥中那个法力无边、无上威严的神明的惧怕,使他萌生了获得庇护和恩佑的一线希望。正当他的额头越来越狂热地磕碰着冷冰冰的地板的时候,神父喝令他说: “够了!” 莫夏金站了起来,朝着离他最近的所有的圣像一一画了十字,然后重又向神父走近去,这时,他那一根根火红色的胡须已怀着欣然从命的神情,欢快地旋转着,跳起舞来。此刻他已经有几分把握,他今后的日子会好过些了,所以平静地等着神父还有什么吩咐。 但是瓦西里神父仅仅怀着严酷的好奇心打量了他一眼,没再作什么吩咐,就赦免了他的罪孽。莫夏金走到教堂门口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只见神父孤零零的身影仍站在原来的地方,黑乎乎的,变得模糊不清了;蜡烛昏暗的灯光无法把他整个身影照亮,因此这身影显得又大又黑,仿佛没有明确的界限和轮廓,只不过是壅塞着整个教堂的黑暗的一部分而已。 上教堂来忏悔的人一天多过一天。布满皱纹的脸和年轻的脸不断地交替出现在瓦西里神父跟前。他仍然那么顽固地、冷酷地盘诘着忏悔者,一连好几个小时听着他们含糊不清的怯生生的忏悔,他们的话中包含着苦难、恐惧和巨大的期望。所有的人都詈骂生活,可是谁也不愿意死,全都在期望着什么,紧张而热烈地期望着。期望之存在于人世已久远得难以穷其起始,看来世上自有第一个人的那天起就已存在着期望了。期望通过已经弃世而去的人和尚在世间的人的头脑和心灵,绵亘不绝地流传下来,因此强大有力,主宰着所有的人。然而期望也是痛苦的,因为它郁积着夙愿未能实现而引起的忧伤,郁积着信仰遭到欺骗而引起的愤懑,郁积着无限孤独引起的炽烈的苦闷。所有的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都以心脏的汁水哺育着期望,因此期望长成为一棵枝叶葳蕤的参天大树,覆盖在生活的上空。瓦西里神父置身于开启的心灵中间,有好一会儿工夫就如一个旅人置身于无涯无际的密林中一般,迷失了方向,失去了他历尽苦难所换得的一切,丢却了他头上那顶以严酷的悲痛所编成的荆棘冠(14),自己也开始期望着什么,而且是迫不及待地、苛刻地期望着。 如今他已不想看到人们的泪水,可是泪水却偏偏同他作对,滚滚地流出来,而且每滴泪珠都是一项要求,所有这些泪珠,就像浸过毒药的针,纷纷刺入他的心房。他怀着一种大难临头的模模糊糊的感觉,意识到他既不是人们的主宰,也不是可以同人们平起平坐的邻居,而是人们的仆人和奴隶。巨大的期望正瞪出它那灼灼生光的眼睛在寻找他,命令他,呼唤他。他越来越频繁地克制着怒火,讲道: “去求他!求上帝!” 每次说罢,他就赶紧把脸扭了开去。 而到了夜里,所有的活人都变作了幻影、幽灵,成群结队地同他一起没有一点声音地踱来踱去,同他一起想着心事。他们把他家的墙壁变成透明的空壁,使他家所有的锁和门闩都形同虚设。一个个痛苦、奇异的梦魇连成一条火带,在他颅骨下边的脑子里接连不断地展现开来。 在大斋节的第五个礼拜,田野泄露出了春意,暮色变得湛蓝透明了,可这时神父的妻子却患了狂饮病。她一连四天终日纵酒,不时害怕得发出狂叫,浑身打着战,到了第五天上,也就是在礼拜六的晚上,她灭掉了她卧室里的灯,用毛巾绾成圈套,就上吊自尽了。可是她刚刚觉得呼吸困难,就吓得惨叫起来,幸好房门是敞开着的,瓦西里神父和娜思佳立刻冲进卧室,把她放了下来。这不过是一场虚惊而已,因为毛巾绾得不得法,靠它根本吊不死人。可神父妻子本人却吓得比谁都厉害,她哀哀地哭着,请求家里人原谅她。她的手和脚不停地哆嗦,头一个劲地颤抖,整整一个晚上不让丈夫离开一步,而且尽量坐得离他近些。她要家人把她屋里灭掉了的灯点亮,然后又要家人把所有圣像前的圣体灯统统点亮,于是,屋里呈现出一派喜庆前夕的气氛。瓦西里神父在最初一瞬间,吓得心惊肉跳,随后就平静下来,又变得冷冰冰的,但是挺温存,甚至讲起笑话来;他谈了他在神学院里念书时的一件非常可笑的事,然后又把话题转到遥远的童年时代,讲了他怎么跟孩子们一起偷苹果吃。虽然瓦西里神父自己也发出了轻轻的、童心未泯的笑声,而且脸色慈祥,脸上的表情说明他讲的是实话,可是很难设想看园子的会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撵走,小娜思佳既不相信,也没有笑。渐渐地,神父妻子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不再去斜睨黑魆魆的屋角了。等到把娜思佳打发去睡觉后,她怯生生地微笑着,问丈夫: “你吓坏了吧?” 瓦西里神父脸上那种慈祥、诚挚的神色顿时一扫而光,只是在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回答说: “当然吓坏了。你怎么会想到走这条绝路的?” 神父妻子打了个寒噤,仿佛是吹着了一股穿堂而过的阴风。她一边用颤抖的手指理着御寒围巾的穗子,一边迟疑地说道: “我说不上,瓦夏。总之,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难过。我觉得一切都可怕极了。一切。世上的事没一件我闹得清。比方说吧,现在春天来了,可是春天之后却有夏天。然后又是秋天,冬天。到了冬天,咱俩又将像现在这么坐着,你坐在那个角落里,我坐在这个角落里。瓦夏,我这么说,你可别生气,我也知道只能这个样子。可总是……” 她废然长叹了一声,始终没抬起眼睛,一直望着身上的那条围巾,继续说道: “过去,我好歹还不怕死,我一直想,等到我实在不行了,我就去死。可现在我却连死也怕了。瓦夏,亲爱的,这可叫我怎么办?再去……喝酒?” 她困惑地抬起悲伤的眼睛望着瓦西里神父。在她那双眼睛里蕴积着致命的忧郁、无边的绝望和默默的、逆来顺受的祈求,祈求人们怜悯她。有一回,瓦西里神父在他念书的那个县城里,看到一个满身油腻的鞑靼人牵着一匹马去剥皮场:那匹马有一只蹄子断掉了,晃晃悠悠地吊在什么东西上,马就径直用血淋淋的踝骨踩在石子路上走着;那天,天寒地冻,可马却疼得遍体汗湿,毛皮闪着光,一团白蒙蒙的热气像雾一般裹住了马的身子,马的眼睛呆滞地直视着前方——眼睛中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令人不寒而栗。神父妻子的眼睛也正是这副样子。于是神父想,要是有人掘一个墓穴,将这个女人扔进去,把她活埋掉——那人无疑是做了件阴功积德的好事。 神父的妻子竭力想用颤抖的双唇把早已熄掉了的烟卷吸燃,可是怎么也吸不燃,便继续说道: “又是他害得我心神不定。我指的是谁,你是知道的。当然啰,他还是个孩子,我也怪可怜他的。可眼看他就会走路了,到那时,他会把我活活咬死的。谁也不会来救我的命。我这会儿向你诉苦又有什么用呢?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废然长叹了一声,轻轻摊开双手。和她一起长叹的还有整个这间低矮的、令人感到压抑的房间,而在这片忧伤的氛围中,黑夜的那群幽灵正在匆匆地来回走着,悄无声息地团团围住了瓦西里神父。它们疯狂地号啕大哭着,伸出一双双无力的手,祈求着怜悯、宽恕和真理。 应和着它们的是神父骨瘦如柴的胸口中发出的一声长吟:“啊——啊——啊!” 他猛地站起身来,把椅子也带翻了,随即快步在屋里踱来踱去,抄在身后的双手索索地抖着,嘴里咕噜着什么,身子不时撞着椅子和墙壁,同盲人或者疯子一般无二。每回他撞到墙壁上时,总是伸出瘦骨棱棱的手指迅速地摸一摸墙,急忙向后退去;他在这个由四堵死寂的墙壁围成的狭小的樊笼里转来转去的样子,活像是个外貌狰狞、奇特、光怪陆离的幽灵。而且他的身子和他的眼睛矛盾得出奇。身子发狂似的活动着,可眼睛却像瞎了一般,一动也不动,噙满了泪水。自从长子小瓦夏死后,这是他第一次流泪。 神父的妻子忘掉了自己的痛苦,惊骇地望着丈夫,喊道: “瓦夏,你怎么啦?怎么啦?” 瓦西里神父猛地转过身来,快步走到妻子跟前,就像要把她揿死似的,将一只沉甸甸的、抖动的手按在她头上。他一声不响地久久按着她的头,仿佛在替她祝福,为她禳灾祛邪。后来,他终于开口了,他讲的每一个字都铮铮有声,像金属的泪珠: “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 说罢,他又急速地来回走着,绝望使他显得更加庞大,更加可怕,活像一头被人夺走了崽子的野兽。他的脸狂乱地抽搐着,颤抖不已的双唇讲出了断断续续的、哀痛已极的话: “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世人全都是可怜的。全都在哭泣。却得不到救助!啊——啊——啊!……” 他站停下来,举目望天,呆定的目光穿透了天花板和春夜的黑暗。他刺耳地、狂乱地朝着天空吼道: “可你却无动于衷!无动于衷!你还算什么……” 他高高地扬着攥紧的拳头,他的妻子歇斯底里发作了,扑到他脚下,用手抱住他的双膝,瑟瑟地打着抖,又哭又笑地喃喃讲道: “别这样!别这样!亲爱的人儿。我再也不上吊了!……” 白痴醒了,哞哞地叫着;小娜思佳吓得心舂股栗地跑进屋来,神父连忙闭住了嘴,把上下颚咬得紧紧的,像铁铸的一般。他表情冷漠地默默照料着妻子,服侍她躺到床上。她用两手捏住他的一只手,沉沉睡着了,而他呢,就这么坐在她床旁,一直到天亮。圣像前那几盏圣体灯也燃了整整一个通宵,就像是喜庆的前夜。 第二天,瓦西里神父仍像平日那样冷漠、平静,只字不提昨晚那件事。但是当他和妻子说话时,当他望着妻子时,他的声音里,他的目光中,却蕴含着隐隐的柔情,而这柔情只有她那颗饱经忧患的心才能捕捉到。这种百折不挠的、默默无语的柔情是那么地强烈,使她那颗饱经忧患的心也破涕为笑了,并把这微笑当作最珍贵的赐予密藏在心灵的深处。他们夫妻之间很少谈话,即使偶尔谈几句,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家常话;生活使这对夫妻很少有时间聚首,然而,他俩却无时无刻不在用充满痛苦的心寻觅着对方;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看出他俩怀着那么无望的忧愁和柔情相爱着,大概连冷酷的命运本身也没有看破这一点。已经很久了,还是从生下白痴那天起,他俩就不再过夫妇生活,他俩就像一对温情脉脉地相爱着而又无法成为眷属的恋人,已不指望有结合的一天,不指望获得这种幸福了,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这件事。于是这个妇人又恢复了原已失去的羞耻心,又恢复了求美的愿望。每当丈夫望着她裸露的手臂时,她就会羞涩得脸上飞起红晕。她悄悄地梳妆打扮,使得脸容和头发焕然一新,年轻了不少,加上原有的郁悒不乐之色,就益发显得异常美丽了。每当可怕的狂饮病发作的时候,她便躲进她那间黑洞洞的卧室,就像预感到狂犬病即将发作的狗那样躲藏起来,独自一人默默地同癫狂、同癫狂所产生的幻影搏斗。 每天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候,神父的妻子便没有一点声音地走到丈夫床前,朝他的头画着十字,以驱走他脑袋里的忧思和邪念。她渴望亲亲他的手,可是却没有这个胆量,只得悄然离去,返回自己的屋里;她白乎乎的身影在黑暗中忽隐忽现,活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从沼泽地,从久已被人忘却了的亡人的坟茔上,冉冉升起的阴森森的、忧郁的幻影。 七 大斋节的钟声依然那么单调、凄切地发出召唤,看来,喑哑的钟声每响一下,对人们良知的号召力就越大;人越聚越多,像钟声一样灰溜溜的人影,默默地、络绎不绝地朝教堂走去。当黑夜还笼罩着积雪已经消融了的田野、结了一层薄冰的小河还未发出汩汩的响声时,所有的大路和小径上便已出现许许多多行人,孤孤单单地、同时又被某种东西联结在一起地朝着同一个看不见的目的地,忧心忡忡地鱼贯行去。如今,每天自清早到迟暮,瓦西里神父的眼前尽是一张张人脸,有的脸被教堂黄澄澄的烛光照得通亮,所有的皱纹里都闪耀出光彩,有的脸从黑洞洞的角落里向外伸出,显得模糊不清,仿佛连教堂的空气也变作了人,变作了渴求赦罪和渴求获得真理的人。人们挤满了教堂,你推我搡,踩痛着别人的脚,杂乱无章地跪到地上,长吁短叹,死乞白赖地把他们的罪孽,把他们的痛苦一股脑儿地端给神父。 每个人都有那么多的苦难,那么多的辛酸,即使分摊给十个人,也够他们终身忍受的了。神父听得耳朵发聋,惘然失措,只觉得整个人世将它的全部泪水和痛苦统统倾注到他的身上,企待着他的救援,这企待是驯顺的,又是不容分说的。他当初曾寻求过各种真理,而此刻,却被它——被这苦难的无情的真理——淹没了,呛得喘不过气来。他痛感自己的无能为力,恨不得逃往天涯海角,一死了之,那样就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召唤人们来向他诉说痛苦,于是痛苦蜂拥而至。他的心灵好似祭台一般在熊熊燃烧,他真想把每一个走到他跟前来的人当作同胞手足那样拥抱,并对他们说:“可怜的朋友,我愿同你一起搏斗,一起哭泣,一起探求,因为人是从哪儿都得不到救助的。” 但是备受生活煎熬的人所期望的并不是这一点,于是他苦恼地、愤懑地、绝望地反复说道: “去求他!求上帝!” 他们忧郁地听信了他的话,一个个走了。可是继他们之后,又涌来一批又一批愚昧的善男信女。他气愤若狂,一再重复那两句可怕而又无情的话: “去求他!求上帝!” 他听人们诉说真理的时间,虽只几个钟点,可是他却觉得足足有好几年那么长了,以致今晨办神工之前的一切事情都变得像久远年代的圣像一样昏暗、朦胧,失去了光泽。当他最后一个离开教堂时,夜色已经四合,星星静静地在空中闪烁,春夜沉寂的空气含情脉脉地抚爱着他。但是他并不相信星星是宁静的;他恍惚觉得从那里,从那些邈远的世界,也传来了呻吟、呼叫和祈求赦宥的喑哑的声音。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仿佛他犯下了世间所有的各种罪孽,他的泪水滚滚而下,他折磨了人们的心灵,把它们撕成了碎片。当他走过备受摧残的一户户人家时,他同样觉得羞愧,连走进自己的家,他也觉得羞愧,因为有个狰狞的半人半兽的孩子,凭借邪恶与疯狂的力量,蛮横地、恬不知耻地主宰了这个家。 每天早晨,他向教堂走去时,他的心情就跟死囚被押赴可耻而又可怖的刑场时一模一样,刑场上所有的一切,无论是冷漠的天空,无论是张皇失措的、无缘无故地哈哈大笑的人群,无论是他自己的冷酷无情的想法,全都是刽子手。每个受苦受难的人,无不是刽子手,要把他这个全能的上帝的无能的仆人置于死地——有多少这样的人就有多少刽子手,有多少企待、信赖的目光就有多少条鞭子。所有来教堂的人都极其严肃,谁也没有嘲笑神父,可是他却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地等待某种可怕的狞笑声的爆发,以致都不敢转过身去背对人群。人们总是在背后讲别人坏话的,当着面就不敢讲了。于是他面对着众人,用使人难受的目光望着他们,还不时望着站在斜面高桌后边的伊凡·波尔菲雷奇·科普罗夫。 教堂里只有伊凡·波尔菲雷奇一个人在高声说话,坦然地出售着蜡烛,两次派司阍和一个小男孩向买主们去收钱。然后,他叮叮当当地数着铜币,把它们一摞摞叠好,放进抽屉,迅速地喀嚓一声把钱锁好。当所有的人都跪下去时,他却只是低下头,画个十字;显然,他认为自己是上帝的亲信,是上帝所不可或缺的人,他深知,如果没有他,上帝就难以把这一切安排得这么好,这么井井有条。已经很久了,还在大斋节开始的时候,他就对瓦西里神父花这么久的时间办神工大为生气,他没法理解这些乡巴佬有什么大不了的罪过,值得花那么多时间去同他们噜苏。因此他认为这正表明瓦西里神父不善于过日子,不善于同人打交道。 “你以为神父这么做,大伙儿会说他好话吗?”伊凡·波尔菲雷奇对好心肠的辅祭说道,辅祭跟所有神职人员一样,被大斋节内繁重的工作闹得精疲力竭,“连一个好字都不会说。只会笑话他。” 不过,瓦西里神父办神工时那种严峻的态度,就跟神父高高的身材一样,倒是叫他喜欢的。他认为一个称职的神职人员应当像一个严峻正直的掌柜,要求伙计们正确地、毫厘不爽地报出账来。伊凡·波尔菲雷奇本人每年都要到大斋节的最后一个礼拜才开始禁食(15),用很长的时间来准备忏悔,搜索枯肠地回忆和收集自己的一切最微小的罪过。他总是能把自己的罪过无一疏漏地讲出来,有条不紊得就像他所做的买卖那样,这使他感到自豪。 到复活节前一周的礼拜三,瓦西里神父已劳累得心力交瘁,可是那天来向他忏悔的人却特别多。最后一个忏悔的是二流子特里方。他是个残废,经常撑着拐杖在兹纳缅斯克乡和附近各乡游荡。他的两条腿,很久以前在工厂做工时被轧坏了,齐大腿根截掉了,只剩下短短的两截被皮肤包没的残肢;他的双肩被两根拐杖撑得耸了起来,中间深深地嵌着个脑袋瓜,脑袋瓜脏得像是落满了麻屑;大胡子也同样又脏又乱,眼睛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一望而知是个乞丐、醉鬼和小偷。他跟畜生一样邋遢得叫人掩鼻,跟爬虫一样在烂泥里和尘土里爬行,他的心灵也跟畜生的心灵一样愚昧难测。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人怎么活得了,可是他却活着,不仅活着,而且还酗酒、干架,甚至还有几个姘妇。他那些姘妇,跟他一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没一点人气。 瓦西里神父不得不伛下身去听取这个残废者的忏悔;他身上发出一股恶臭,可他却安之若素,他的头上和脖子上有许多虱子在爬来爬去,就像他本人在地上爬行一模一样。凭此两点,神父就已了然,这个败坏的心灵已丧尽了天良,可怖地颓唐了,空虚得到了可耻的地步。神父严峻地、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人已可怕地、无可挽回地丧失了所有的人性,而本来他同宫殿里的国王和禅房中的修士一样,是完全有权拥有人性的。神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走吧!上帝赦免了你的罪过。”瓦西里神父说道。 “请您别急。我还要忏悔。”那个乞丐昂起涨得通红的脸,声音嘶哑地说。 于是他讲述了十年前,他曾在森林里强奸了一个幼女,事后给了那个泣不成声的小姑娘三个戈比(16);可转念一想,又舍不得这些钱,就把她掐死埋掉了。虽然人们四处寻找她,可没有一个人找到她的尸体。他曾先后十次把这件事讲给十个神父听过。由于反反复复地讲述,他渐渐觉得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而且与他毫无干系,不过是一则故事而已。有时候,他讲述的情节有些出入,把夏天改成秋天,把金发小姑娘改成褐发小姑娘,不过三个戈比这个细节却始终没有改过口。有些神父不相信他讲的话,嘲笑他撒谎,并肯定地说,近十年来,这一带没发生过一桩人命案,也没失踪过一个幼女;他们捉出了他话中许多破绽,言之凿凿地证明,这件可怕的事,不过是他醉倒在森林里时臆想出来的。这可使他勃然大怒,他大喊大叫地指着上帝起誓,可是骂粗话的次数却跟提到上帝的次数一样频繁。他开始详细地叙述肮脏得不堪入耳的细节,连一些年纪最老的神父听了也为之脸红,感到愤懑。因此这会儿他在等待着,看看兹纳缅斯克乡的神父是不是信他的话。只见神父听了他的叙述后,往后急退一步,脸色煞白,举起一只手来,像要打他的样子。显然,这个神父相信了他的话,他感到满意。 “这是真的?”瓦西里神父声音嗄哑地问。 乞丐连忙画了个十字,发誓说: “我向上帝起誓,句句是真。要是我撒谎,就天诛地灭……” “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是要进地狱的!”神父大声喊叫道,“你懂吗,要进地狱!” “上帝是慈爱的。”乞丐愁眉苦脸地、深感委屈地咕哝说。 但是从他凶狠而又恐惧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自己也在等着进地狱,而且他对地狱,就像他对自己所讲的那桩掐死幼女的可怕的事一样,已经习以为常了。 “你活着,在地狱里生活,你死后,还是要在地狱里生活。你的天堂在哪里?你如果是条蛆,我就一脚踩死你,可你却是个人!是个人!或者是条蛆?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说呀!”神父厉声吼道,他的头发像在风中一样飘动着,“你的上帝在哪里?他为什么要抛弃你?” “他相信我讲的话!”乞丐十分高兴,觉得神父的话像热水一样浸暖了他的全身。 瓦西里神父蹲下身来,这种有失身份的姿势反使他感到一种古怪而又痛心的骄傲。他热情洋溢地悄声说道: “听着!你别害怕。不会进地狱的。我跟你讲的是真话。我自己就杀死过人。是个少女。她叫娜思佳。不会进地狱的。你将升入天堂。你懂吗?同圣徒和虔诚的信徒待在一起。高踞于众人之上。高踞于众人之上——我这话绝非戏言!” 那天晚上,瓦西里神父回到家里已经很迟,家里人都吃好晚饭了。他筋疲力尽,面如死灰,齐膝盖以下都湿了,沾满了泥浆,仿佛他曾长时间漫无目的地在湿漉漉的旷野里踯躅。家里正在准备过复活节,因此神父的妻子忙得不可开交,但仍不时抽身从厨房里跑出来一会儿,每次都惊恐不安地打量着丈夫。她竭力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以掩饰心头的不安。 深夜,她跟往常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丈夫床前,对着床头画了三次十字,正打算转身离去,一个轻微的惊恐的声音拦住了她,那声音全然不像严峻的瓦西里神父讲出来的: “娜思佳!我再也不能去教堂了。” 声音中充满了恐惧和某种童稚的央求。仿佛他所遭到的不幸已大得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再要他披上自尊的外衣,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再要他像人们习以为常的那样借用圆滑的谎言来掩饰自己的感情了。神父妻子跪倒在丈夫床前,直视着他的脸。在圣体灯蓝幽幽的昏光下,这张脸白得像死人的一样,呆滞得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在斜视着她;他像个身患重病的人,或者像个被噩梦吓坏了的婴儿那样,仰面朝天地躺着,连动都不敢动。 “瓦夏,祈祷吧!”神父妻子低声说道,同时抚摸着他那双像死人一样交叉地叠在胸前的冰冷的手。 “我没法祈祷。我害怕。娜思佳,把灯点亮!” 在她点灯的时候,瓦西里神父穿起衣服来。他像个久已卧床不起的重病人那样,手脚不灵便地慢慢穿着。他连内袍上的钩子都钩不上,便央求妻子说: “帮我钩上。” “你上哪儿去?”神父妻子诧异地问。 “哪儿也不去。只是穿穿好衣服罢了。” 说罢,他就在屋里慢慢地踱来踱去,他步履不稳,两腿发软。他的头均匀地微微颤抖着,他的嘴嘻开着,下颌无力地耷拉着;他死命把下颌往上收,用舌头舔着干燥的软绵绵的双唇,可是没一会儿下巴又耷拉了下来,黑洞洞的嘴张开了。某种巨大的、恐怖得难以描摹的东西,就像无边无际的空虚和死寂,铺天盖地迫近过来。于是屋内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既没有地,也没有人,连屋外的世界也没有了——那里跟屋内一样,只有一道裂开大口的无底深渊和永恒的死寂。 “瓦夏!难道你真的不能去教堂了吗?”神父的妻子问道,她已吓得发呆了。 瓦西里神父用呆滞的、没有一点光泽的眼睛瞥了她一眼,一瞬间,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挥了挥手说: “别谈这事。别谈。别讲话。” 说罢,他又踱起步来,下巴又无力地耷拉着。他就这样缓慢地走着,慢得就像时间本身一样,而那个可怜的女人则坐在床铺上,吓得发呆了,她的眼睛跟随着他,缓慢地移动着,也是慢得像时间本身一样。某件巨大的东西迫近了。它终于破门而入,站在那里,用空虚的、包容一切的目光审视着他们俩——这东西像空虚一般广漠,像永恒的死寂一般可怖。 瓦西里神父在妻子面前站停下来,阴郁地望着她,说道: “太黑了。再点盏灯。” “他要死了。”神父妻子想道,一边用索索发抖的手划着火柴,可是手捏不住火柴梗,火柴一根根掉到地上,临了总算把那盏灯点亮了。可他又央求她说: “再点一盏。” 于是她又点亮了一盏灯,接着又点亮了一盏,屋里终于亮起了许多油灯和蜡烛。圣体灯好似一颗小小的蓝星,隐没在灯火的生气勃勃的、无所畏惧的光焰中,真的像喜庆的节日已经来到。而他这个像时间一样动作缓慢的人,则在这片光华熠熠的空虚中静静地移动着。现在,当这片空虚已经被照亮的时候,她——神父的妻子——在一个可怖的瞬间,发现并且理解了:他是个孤独的人,既不属于她,也不属于任何人,而且无论她,无论任何人都不可能减轻他的孤独感。即使全世界所有善良和坚强的人都聚集到这儿来,拥抱他,安慰他,爱抚他,他也仍然是孤独的。 神父的妻子又一次浑身发冷地想到:“他要死了。”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当夜即将逝去的时候,瓦西里神父的脚步变得稳多了。他挺直身子,瞥了妻子好几眼,说道: “干吗点那么多火?熄掉。” 神父的妻子吹熄了蜡烛和灯,迟疑不决地喊道: “瓦夏!……” “咱们明天再谈。好了,回自己屋去吧。该睡觉了。” 但是他妻子没有走,却若有所求地望着他。他变得又像以前那样既高大又强壮,走到她跟前,像抚摩孩子似的抚摩着她的头。 “放心去睡吧,神父太太!”他含笑说道。 可他的脸色却是惨白的,那是一种死亡的透明的白色;他的双眼的周围有两道黑圈,仿佛黑夜就躲藏在这两道黑圈里,不愿逝去。 翌日早晨,瓦西里神父告诉妻子,他决意要辞去教职,积攒一笔钱,等到秋天,他们举家迁往远方——至于什么地方还没有定。不过白痴不带去,把他留下来,寄养在人家家里。神父的妻子高兴得又哭又笑,自生下白痴以来,第一次亲了丈夫的嘴,羞得脸都涨红了。 此时,瓦西里·菲维伊斯基行年四十挂零,而他的妻子三十四岁。 八 他俩的心灵得到了三个月的憩息;早已失去了的希望和欢乐重又回到了他们家里。历尽磨难的神父妻子深信必然能过上新的生活,过上一种全新的、与众不同的、任何其他人所没有也不可能有的生活。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丈夫的内心在发生着什么变化,不过她眼睛所看到的却是他身上焕发出来的异常的锐气,这种锐气像烛光一般沉着、平静;她还看到他眼睛中闪耀着异样的光彩,这是他过去所从未有过的,于是她深信他是有力量的。有时候,瓦西里神父打算跟她谈谈他们将迁往哪里、过什么样的生活,可她却连一句也不愿意听,因为如果把这件事确切地说定下来,就会打破她不着边际的朦胧的梦想,而使未来古怪而又可怖地迹近于悲惨的过去。她唯一的要求是,他们将要迁居到那里去的地方必须非常遥远,远离她所熟悉的原来这个可怖的世界。她还跟早先一样,常常发作狂饮病,但是每回很快就过去了,而且她已不再害怕这病,因为她深信她很快就能把酒戒掉。“到了新居就要过另外一种生活了,再也用不着借酒浇愁。”她想道,那个还不明确的美好的梦想使她容光焕发。 夏天到了,她又整天整天地去树林和旷野,直到天快擦黑的时候才回到家里,坐在栅栏门口等瓦西里神父从刈草场回来。在短促的夏夜,夜色是无声无息地缓缓增强的,这使她觉得黑夜永远也不会来到,白昼永远也不会逝去;只有当她瞥一眼搁在膝头上的她那双轮廓已经模糊不清的手时,她才发觉在她跟她的双手之间隔着一层东西——这东西就是夜,就是透明而神秘的昏暗的夜色。她正开始担心丈夫怎么还不回来,瓦西里神父就驾着大车回来了。他高高的个儿,身强力壮,心情愉快,浑身散发出青草和田野的浓烈的芳香。由于夜色朦胧,他的脸显得黑黑的,可是眼睛却温存地发着光,而在他持重的声音里,似乎蕴含着田野的辽阔、青草的芳香和长时间劳动的欢乐。 “下地干活可真是好。”他说道,持重地笑了起来,那笑声的含意难以猜度,像是在嘲笑什么人,又像是在嘲笑自己。 “是呀,是呀,瓦夏。不用说,当然好!”神父的妻子恳切地说道,然后他俩一起去吃晚饭。 瓦西里神父在空旷的田野里待惯后,觉得这间小屋太窄小了;他为自己手脚这么长而感到难为情,他手足的动作是那么笨拙可笑,连他妻子也开心地取笑他说: “得让你写篇布道辞才对。如今你呀,怕连笔杆都拿不住啰。”她说道。 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但是瓦西里神父一个人留下来时,便敛容不笑了,因为他独自一人时转到的许多念头,使他没有胆量再嬉笑逗乐。他的眼睛变得严峻了,在骄矜地等待着变故,因为他发觉即使在这些宁静的、充满希望的日子里,那残酷的、变幻无常的命运仍然笼罩着他的生活。 七月二十七日傍晚,瓦西里神父同一名雇工一起,把麦捆从田里运回家去。 近旁那座树林的影子越来越斜,越来越长,在整个田野上,到处都是这些又长又斜的树影。这时,从兹纳缅斯克方向传来了微弱的、勉强才能听见的钟声,现在不是敲钟的时间,这钟声不像是好兆。瓦西里神父连忙转过身去眺望,只见柳树间他那幢小屋的屋顶上,一动不动地蒙着一团树脂燃烧时冒出的黑乎乎的浓烟,在浓烟下面像蛇一样蜿蜒游动的火焰仿佛被压住了,虽然通红,却没有光。当神父和那名雇工把大车上的禾捆扔光,飞车回到乡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火也灭了:屋柱像蜡烛一样烧到了根部,变成漆黑的焦炭,裸露在露天下的炉灶的瓷砖隐隐约约地发出白光,白色的烟贴着地面弥漫开去,像是水蒸汽。这白烟裹住了前来救火的庄稼汉的腿,在行将熄灭的晚霞的映衬下,这些庄稼汉的扁平、模糊的身影活像是悬在半空中似的。 整条街上都挤满了人;救火时泼出来的水使路面变成了泥浆塘,庄稼汉们在泥浆里推推搡搡,激动地大声交谈着,仔细地端详着对方,仿佛一下子都认不得久已熟悉的脸和久已熟悉的声音了。人们把牲畜从野外赶了回来,牲畜惊慌地四处乱窜。牛哞哞地叫着,羊鼓出它们像玻璃珠一般的眼睛,呆滞地望着火场,张皇失措地在人腿间钻来钻去,一种莫名的恐惧使它们向一旁逃去,踏着碎步的蹄子扬起一股股尘土。村妇们纷纷追赶着亡羊,整个乡里一片单调的唤羊声:“欸——欸——欸。”这些黑乎乎的身影,这些像青铜一般的黑乎乎的脸庞,这单调而又古怪的唤羊声,这群因天赋的恐惧感而乱作一团的人畜,汇成一种洪荒初开的野蛮的氛围。 这天没有风,所以只烧掉了神父家一家的房子。据说火是从喝醉酒的神父妻子的卧室里烧起来的——八成是香烟的火星或者随手撂到地上的火柴引起了大火。当时全乡的人都在田里干活,所以只来得及救出吓坏了的白痴,抢出一些零星杂物,神父妻子本人严重烧伤,把她拖出来时已失去知觉,只剩下一口气了。人们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讲给赶回来的瓦西里神父听时,本以为他会悲痛欲绝,放声大哭,可是叫他们吃惊的是,神父却只是向前伸着脖子,紧闭着嘴,专心致志地听着;他那种样子仿佛他早已知道了人们讲给他听的一切,此刻不过是在核对一下讲得是不是对头而已。似乎他在披头散发地站在狂奔着的颠簸不已的大车上、目光死死钉住火柱的那个短暂的疯狂的时刻内,就已经料到了所有这一切,料到了为什么会发生这场火灾,为什么他的财物和妻子必遭灭亡,而白痴和小娜思佳却可以得救。 有一瞬间,他垂下眼睛,默默地站着。后来,他猛地昂起了头,断然排开人群,径直朝辅祭家走去。垂死的神父妻子在那家人家找到了栖息之所。 “她在哪里?”神父大声地问那些默默不语的人。人们默默地指给他看。他走到一堆已失去了形体的、正在喑哑地呻吟着的血肉跟前,低低地俯下身去,看到密密麻麻的白色水疱可怖地改变了他所熟悉和珍爱的那张脸庞,吓得倒退了一步,用手捂住了脸。 神父的妻子微微露出焦躁的样子;或许她恢复了神志,想说些什么,但是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的喉咙里只能发出喑哑的、断断续续的嘶嘶声。瓦西里神父把手从脸上放了下来,他脸上没有一滴眼泪,神色严峻,充满灵感,像是先知的脸。他跟她讲话时,一字一顿,喉咙提得很高,就像人们跟失聪的人讲话时那样,他的声音里响彻着不屈不挠的可怕的信念,其中没有一星半点凡人的东西,对于自己的力量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心。只有感知到上帝难以理解地近在咫尺的人,才可能这样讲话。 “我的上帝呀,你听得见我的话吗?”他大声问道,“娜思佳,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在你身边。两个孩子也在这里。瞧,这个是小瓦夏。这个是小娜思佳。” 从神父妻子呆滞的可怕的脸上判断不出她是不是听见了。于是瓦西里神父把喉咙提得更高,朝那堆被大火烧得失去了形体的血肉讲道: “原谅我吧,娜思佳。虽说我并不是存心的,可我断送了你。断送了你。原谅我吧,我唯一心爱的人。你在心里为两个孩子祝福吧。瞧,他们两个在这里:这是小娜思佳,这是小瓦夏。为他们祝福吧。跟尘世告别吧。不要害怕死亡。上帝会宽宥你的。上帝是爱你的。他会让你安息。跟尘世告别吧。到了那边你就可以看到大儿子瓦夏了。跟尘世告别吧。” 所有在场的人都掉着泪,悄然离去。他们把睡着了的白痴也带走了。只留下瓦西里神父一个人伴着行将死去的妻子度过短促的夏夜,而他妻子本来是不相信夏夜会到来的。他跪了下来,把头伏在垂死的妻子身旁,嗅着烧焦了的皮肉发出的轻微、可怖的气味,心如刀绞地轻声哭泣着,泪水扑簌簌地直往下流。他哭她年轻美丽,信赖地期待着欢乐和爱抚;他哭她失去了爱子;他哭她可怜巴巴地发了疯,终日被幻影追逐得心惊胆战;他哭她在夏日的黄昏那么温存、喜悦地等候他归家。这就是她的躯体,这个没有得到过多少抚爱的、柔弱的躯体被大火贪婪地吞噬过,所以发出这种气味。瞧,她这是怎么了,是在叫喊、发抖、呼唤丈夫吗? 瓦西里神父用迷糊的泪眼羞怯地望了一下身后,便站起了身来。屋里是那么岑寂,这样的岑寂只有死神来临时才会有。他望了望妻子,只见她直挺挺地躺着,这是一种死尸所独具的姿势。这时候连她衣服上和罩单上的每一条褶襞也仿佛都是用冷冰冰的石头雕成的,她衣服上生命的绚烂的光彩正在黯淡下去,被一种好似人造的惨白颜色所替代。 神父的妻子死了。 温暖柔和的夏夜闯进了洞开的窗户,远处什么地方有几只螽斯在和谐地唧唧叫着,使得这间屋里益发显得死寂了。好些飞蛾由窗里飞进屋来,不声不响地绕着油灯打转,虽然跌落了下去,却重又歪着负伤的身子向灯火猛扑过去,一会儿消失在黑暗中,一会儿又像飞舞的雪花,闪出白光。神父的妻子死了。 “不!不!”神父惊恐地大声吼道,“不!不!我信仰你。你是正确的。我信仰你。” 他跪了下来,把脸贴到那一堆沾满血污的棉花球和绷带中间的肮脏的地板上,似乎渴望自己能化作尘土,并与尘土混为一体。他怀着对上帝极度虔敬的兴奋心情,从自己的话中排除了“我”字,说道: “信仰你!” 于是他重又祈祷起来,但是没有语言,也没有思想,而是用整个虽生犹死的躯壳在那里祈祷;他的躯壳在火与死中感觉到上帝难以理解地近在咫尺。他不再感到自己生命的存在,仿佛肉体与灵魂之间的永恒联系已经割断,使他终于摆脱了尘世的一切,摆脱了他自身,升上了神秘的不可知的太空。怀疑和刨根究底的探索所带来的种种恐惧,人的自尊心遭到凌辱而激起的狂怒和不顾一切的呐喊,都随着肉体的毁灭而毁灭了;只有灵魂冲破了“我”的桎梏,仍然生存着,冷眼旁观着尘世。 当瓦西里神父站起身来时,天早已大亮,长长的、红红的阳光射在死者僵硬的衣服上,形成一个灿烂的光点。这使他惊诧莫名,因为他所记得的最后一个景象是黑魆魆的窗户和舞旋扑火的灯蛾。好几只飞蛾烧死了,成了一团团焦炭,横七竖八地陈尸在油灯四周,那油灯还燃着,昏黄的灯光几乎看不见。有一只毛蓬蓬的灰飞蛾,长有一个丑陋的大头,居然还活着,但是已经飞不起来,只是无可奈何地在玻璃灯盏上爬着。它大概感到十分疼痛,此刻正在寻找着夜晚和黑暗,但是无情的亮光却从四面八方向它射来,炙伤了它那渺小、丑陋、生来就只好在黑暗中活动的身体。它绝望地颤动着被火烧伤了的短短的翅膀,想飞起来,但是怎么也飞不起来,便只好歪斜着身子,重又笨手笨脚地爬着,寻觅着夜晚和黑暗。 瓦西里神父熄掉了灯,把那只颤抖着的飞蛾扔出窗外,然后朝辅祭的果园走去。他像甜甜地睡过一觉之后那样精神焕发,浑身是力,心里异常地宁静,充满了朝气。他在果园的那条笔直的小径上,反剪着手,久久地踱来踱去,一边走,一边沉思,头不时碰着苹果树和樱桃树低低的枝丫。阳光开始穿过果树的枝隙晒着他的头;在小径的拐弯处,一道火辣辣的阳光直刺他的眼睛,使他为之目眩;几只被虫蛀蚀了的苹果落到地上,发出轻轻的啪嗒声;而在樱桃树下干燥松软的泥地上,一只母鸡带领着十二只毛蓬蓬的金黄色鸡雏,一边刨着土,一边咕哒咕哒地叫着。可他既没发觉阳光,也没听到苹果落地的声音,只是一味地沉思着。他这时的思维奇妙得惊人,一个个想法像晴朗的早晨的空气那样空明而洁净,而且都富有新意,这是他那被各种各样痛苦忧郁的念头折腾得终日昏昏沉沉的脑袋里所从未有过的。他想,在他曾目睹邪恶泛滥、人欲横流的那个地方,已有一只全能的手辟出了一条康庄的坦途。这只全能的手指引着他历尽磨难,迫使他舍弃住宅、家庭,丢却尘事,去建树伟大的功绩,去作出伟大的牺牲。上帝把他的整个生活引向茫茫的旷野,无非是使他不致像芸芸众生那样在满目疮痍的老路上和诱人的邪路上陷身迷津,而能在广袤无垠的、自由自在的旷野中寻找一条崭新的勇敢的道路。昨天的那烟与火的柱子难道不就是当年在无路可走的旷野中为以色列人指路的火柱(17)吗?他想:“天哪,我力量微弱,会不会辜负天命呢?”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团烈焰,犹如一轮旭日,把他的灵魂照得通亮。 他被选召了。 他,瓦西里·菲维伊斯基,一个亵渎神圣、激烈抱怨自己命运的人,被选召去建树他还未知道的功绩,作出他还未知道的牺牲。他被选召了。即使大地在他脚下迸裂,地狱用通红、狡狯的眼睛望着他,他也不会信奉地狱的。他被选召了。难道他脚下的土地会不坚实吗? 瓦西里神父站停下来,跺了跺脚。那只母鸡吓坏了,为了防备不测,惊慌地咕哒咕哒叫着,把鸡雏呼唤到身边来。有只鸡雏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听到母鸡的叫声,赶紧跑回来,不料半道上被一双瘦骨棱棱的、温暖的大手捉住,给捧了起来。瓦西里神父粲然一笑,把一股灼热、湿润的气息喷到淡黄色的鸡雏身上,然后轻轻地把两手合拢,仿佛为鸡雏做了个窠,小心翼翼地贴近胸前,重又沿着长长的小径走了起来。 “什么样的功绩?我不知道。难道我有胆量去知道吗?喏,我自己的命运,我倒是知道的,称它为残酷的命运,凡是我所知道的,全都是虚妄的。比如,我想生个儿子,结果却生了个怪物到我家里,不但五官不正,连思想都没有。再比如,我想积攒一笔钱财,离开这个家,远走他乡,结果这个家却先撇下了我,让一场天火烧得净光。这就是我所知道的。那么她呢,这个苦难深重、在母腹中就已备受凌辱、后来又吃尽惊吓、哭干了眼泪的女人呢?她本来期待能在尘世过上新的生活,即使是充满忧患的生活。可现在她却已成为一具死尸,僵卧在那里,而她的灵魂却在窃笑,称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为虚妄。上帝是无所不知的。他给了我许多赐予:他让我看到生活,让我经受苦难,好以自己的痛苦去体恤众人的痛苦;让我感觉到众人无尽的期望,还让我去爱众人。难道人们无所期望吗?难道我不爱人们吗?亲爱的弟兄们啊!上帝是怜悯我们的。上帝恩佑我们的时刻已经到来!” 他亲了亲鸡雏毛蓬蓬的头,继续想道: “我的道路。但是那只强有力的手射出去的箭难道会考虑到我的道路吗?箭凌空飞着,向目标射去,箭是听从射箭者的意志的。上帝让我看到生活,让我爱众人,那么这样去看去爱的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去履行他的神圣意志——去建树功绩,去牺牲。” 鸡雏在手里被焐得暖洋洋的,眼睛渐渐迷糊起来,终于睡着了,神父不觉微微笑了起来。 “瞧,只要把手一捏紧,那鸡雏就会死掉。可它却躺在我手里,偎依在我的胸口,信赖地睡着了。难道我不也是在上帝的手心中吗?既然连这只鸡雏都相信我这个凡人的慈爱,相信我这颗凡人的心,我怎么敢于不相信主的恩佑呢。” 他轻声笑了起来,露出了两排发黑的蛀牙。一抹笑容绽开在他那张严峻的令人望而生畏的脸上,顺着数以千计的明亮的细小的皱纹扩散开去,就像阳光照射到黑森森的深水潭中一般。那些恢宏骄矜的想法怯于人的欢乐,纷纷躲避,因此在很久的一段时间内,只有欢乐,只有笑声,只有阳光和那只温柔的、毛蓬蓬的、睡着了的鸡雏。 但是脸上的皱纹终于又平复了,脸又变得严峻、骄矜,眼睛炯炯生光,充满了灵感。他眼前出现了最伟大、最重要的东西,它就是人们所称的——神迹。而这神迹,是他那尘俗的、而且过分尘俗的思想至今所不敢窥视的。那里是思想所无法跨越的界限。那里,在阳光无底的深潭中,隐约缥缈地呈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世界已经不是尘界的了。这是爱的世界、仁义公平的世界、美的世界,是喜气洋洋、无忧无愁的脸庞的世界,这些脸庞上,没有一道苦难、饥饿和疾病的皱纹。这个世界像一块硕大无朋的钻石,在阳光无底的深潭中放出奇光异彩,凡人的肉眼一看到它就会觉得疼痛、害怕。于是瓦西里神父恭顺地垂下头来,喃喃说道: “愿你神圣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果园中出现了许多人,其中有辅祭和他的妻子。他们打很远就看到了神父,纷纷友善地向他点头,匆匆朝他走去,但是快走到他跟前时,却都放慢了脚步,呆呆地站停了下来,仿佛在他们面前的是烈火,是汹涌的河水,是能够显微烛幽的沉着而又神秘的目光。 “你们干吗这样看着我?”瓦西里神父诧异地问道。 可他们却仍然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他们面前站着的这个高个子,完全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他身上有某种强烈而又平静的东西使他们望而却步。他黑乎乎的,十分怕人,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幽灵,在他脸上,一抹快活的笑容在明亮的皱纹中扩散开去,就像日光照射到黑森森的深水潭中那样。而且,在他那双瘦骨棱棱的大手中还捧着一只毛蓬蓬的黄色的鸡雏。 “你们干吗这样看着我?”他笑盈盈地又问道,“难道我是——神迹?” 九 大家都看出,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神父急于要卸脱把他同往事和尘累联系在一起的最后一根纽带。他立即写信给住在城里的姐姐,同她商定把娜思佳送到她那儿去;他唯恐父女之爱在他心中日甚一日,唯恐过多地破费乡里,所以一天也没有耽搁,就把女儿打发走了。娜思佳动身的时候,既不高兴也不难过,她只是感到满意,母亲终于死了,但遗憾的是白痴没有烧死。她穿着一身用母亲的衣服改做的老式连衫裙,歪戴着一顶童帽,那样子与其说像个打扮得怪里怪气的丑姑娘,不如说像个半大孩子;她坐上马车后,用那双狼一般的眼睛漠然地望着正在忙碌的辅祭,以一种跟他父亲一样的干巴巴的嗓音,说道: “您别忙了,辅祭伯伯。我坐得挺舒服,就这样也到得了城里。别了,好爸爸。” “别了,娜思坚卡。好好念书,可别偷懒。” 马车起动了,娜思佳的身子猛地震了一下,但她立即又坐得笔直,像根棍子一样。尽管马车在车辙中左右摇晃,可她的身子却并不随之晃动,只是上下颠簸着。辅祭掏出手帕,打算同离去的娜思佳挥帕告别,可是娜思佳却始终没有回过身来;辅祭责备地摇了摇头,喟然长叹了一声,擤了把鼻涕在手帕里,然后把手帕放回口袋。她就这样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兹纳缅斯克乡。 “瓦西里神父,其实您应当把儿子也送走。现在光您跟厨娘两个要带他是够困难的。再说您家那个厨娘不但蠢,而且还是个聋子。”当马车已经消失,车后的灰尘也已落定的时候,辅祭说道。 瓦西里神父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 “要我把自己的罪孽撂给别人吗?不,辅祭。我的罪孽就应当由我自己来承担。一老一少,总能对付过去的。你说呢,辅祭?” 神父温和、愉快地笑了笑,这是对某桩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的并无恶意的讪笑,然后拍了拍辅祭肥胖的肩膀。 瓦西里神父把他的田地交给教堂的神职人员使用,讲好由他们给他一小笔生活费用,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小笔“养老金”。 “也许连这点钱,我也不会拿。”他叫人摸不着头脑地说,同时愉快地微笑着,这是对某桩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的并无恶意的讪笑。 他还做了一件事:叫饿得浮肿了的莫夏金到伊凡·波尔菲雷奇那里去做佣工。伊凡·波尔菲雷奇起初把前来要求干活的莫夏金轰了出去,可后来同神父谈了一次话后,不仅留用了莫夏金,而且给瓦西里神父本人送去了盖房子的木板。他对他那个终年不说话和终年怀孕的妻子说道: “你记住我的话:这个神父迟早要出事儿。” “什么事儿?”妻子冷冷地问。 “就是出事呗。只要不惹着我,我不会吱声,要是……”他没再把话说下去,却不知为什么,瞥了一眼窗外那条通往省城的大路。 不知从什么地方——也许是从执事若有所指的谈话,也许是从其他来源——传出了有关兹纳缅斯克乡神父的一些谣言,这些谣言虽说含混不清,却令人惶惶不安。谣言先在乡里传播,后来又慢慢地向外传开去。它们就像远处森林失火时的焦烟味,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向前推移,因此谁也没有发觉它们的到来,直到人们彼此瞥了一眼,又望了望昏暗下来的太阳时,才恍然大悟,某桩新的、非同寻常的、使人惶恐不安的事情已经来到了。 到十月中旬,新房子已经建了起来,但没有完全盖好,屋顶也只来得及铺好一半;那另一半还没上桁架,还没铺盖板,也还没安窗框;这没盖好的半边紧贴在住人的那半边上,活脱像一具骷髅靠在活人身上,到了夜里则像是一幢弃屋,阴森森的,令人生畏。瓦西里神父没有置办新的家具,在用圆木垛成的光秃秃的墙壁上,一滴滴琥珀色的树脂还未及变硬,在全部四间屋里,总共只有两张没有上过漆的凳子,一张白坯的台子和两张床。那个又聋又蠢的女厨子连炉炕都生不好,屋内终日烟雾弥漫,煤气常常熏得人头疼,踩满脚印的肮脏的地板上老是蒙着一层瓦灰色的烟霭。而且屋里冷得可以。每逢严寒来临时,窗玻璃靠里边一面就会结满毛茸茸的雪白的霜花,于是一种冷彻骨髓的朦胧的白色便主宰了这幢房子。冬季刚一开始,所有的窗台上就都结起大块大块的冰,冰稍一融化,就淌得地板上尽是一汪汪水。连那些最贫困的庄稼汉来神父家请他做圣事时,看到神父的住所如此简陋,也都于心不忍,觉得有愧,至于辅祭则更是气呼呼地称神父的住所是“毁坏可憎”(18)之地。 瓦西里神父第一次走进新屋的时候,久久地在一间间像仓库一样冰冷的空屋里快活地来回踱着,兴高采烈地对白痴说: “瓦夏,我们俩要过上好日子啦!” 白痴伸出长得像畜生一样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然后从嘴里发出一种单调的、跳跃式的、高亢的咕咕声: “咕——咕!咕——咕!” 白痴也很高兴,因此也笑了起来。但很快他就觉得这幢荒凉的房子里又冷、又孤独、又寂寞,便生起气来,吼叫着,打着自己的耳光,试着从床上爬到地板上,不料一个筋斗摔了下去,疼得他眼里直冒金星。他时不时要发呆,那种木然、呆定的样子,仿佛他已陷入了梦魇一般的沉思。他用又细又长的手指支着脑袋,稍微吐出一点儿舌尖,一对眼珠从窄小得像野兽一般的眼睑下面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前方。每逢这种时候,他压根儿不像是白痴,只不过他转的念头特别,跟常人所转的不同罢了;只不过他所知道的东西同样特别然而又很普通,像谜一般神秘,不是任何常人所能知道的罢了。神父望着他那个扁平的鼻子,望着他两个往外翻的大鼻孔,望着他那像畜生一样直接跟背部连成一线的、像用刀削出来似的后脑勺,不由得想道:要是给他两条强壮善跑的腿,他准会逃到丛林中去,得其所哉地过神秘的丛林生活,过那种充斥着较量、残杀和心术不正的丛林智谋的生活。 瓦西里神父跟他同处一室,天天同他厮守在一起,不是被他恶狠狠的无耻的狂叫震得耳朵发聋,就是被他直勾勾的神秘的目光闹得心神不宁,便也过起弃绝一切欲念的同样神秘的精神生活来。为了要建树伟大的功绩,为了要作出尚不知道的伟大牺牲,他极力保持心灵的虔诚——整天整夜不停地祈祷,不停地以无言的倾诉作着心祷。自妻子死后,他便严格地禁食:不喝茶,每逢守斋日,不吃肉和鱼,礼拜三和礼拜五只吃清水泡面包果腹。他以一种难以理解的、类乎复仇的严厉态度强使白痴也跟他一样严格地禁食,弄得白痴活像一头饥饿的畜生,苦痛不堪;不管白痴怎么哇哇大叫,怎么乱挠乱抓,甚至一反常态,流出痛苦的泪水,也休想多得到一小块吃食。非万不得已,神父不会见信徒,偶尔会见,也尽量缩短同他们相处的时间;每天除了花极少的时间休息和睡觉外,其余的时间他都匍伏在地上作祈祷。祈祷累了,便坐下来唪读《福音书》《使徒行传》和《圣徒传》。通常教堂只有在节日才举行弥撒,可现在他每天都要去做清晨弥撒。辅祭已经年迈,拒绝同他一起去做,所以由诵经士辅助他做。诵经士是个不修边幅的孤老头,很久以前也曾当过辅祭,由于酗酒被革除了圣职。 天还没亮,瓦西里神父就冒着凌晨的严寒,冻得索索发抖地到教堂去了。路并不远,但走的时间却很长,因为夜来卷起了许多雪堆,两脚陷在冒出点点金星的干燥的深雪中,老是要打滑,因此每走一步,得花十步的时间。教堂里的炉子生得不旺,所以非常之冷——那是一种无人居住的空屋在冬季所特有的彻骨的寒冷;每次呼吸都会凝成一股很浓的寒气,手一碰到金属物件就发疼。诵经士——他同时兼任司阍——特地为神父生了个小炉子。瓦西里神父蹲在打开的炉门前烤着手,要不然冻得僵直了的手指连十字架都拿不住。就在烤手的十来分钟内,神父同这老人讲些关于大冷天啦、打寒战啦之类的笑话,而诵经士则蹙紧眉头,以一种纡尊降贵的神情听他讲。由于常年纵酒,加上天气又冷,诵经士的鼻子变得红里透青,而他那满是胡子茬的下巴——自从他被革除圣职以后就开始剃胡子了——从容不迫地上下移动着,像是嘴里在嚼什么东西。 烤热手后,瓦西里神父穿上一件旧的圣衣(19)——圣衣上绣金的地方,金线都已磨损,全翘了起来——再把一块神香扔进手提香炉,便向黑洞洞的教堂深处走去,虽然彼此仅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对方的身影,却走得很有信心,就像瞎子走熟路一样。他们俩开始做弥撒了。两支长长的残烛——一支拿在诵经士手里,另一支点在祭台上救世主的圣像前——只是使黑暗益发显得浓重;尖细的烛焰随着两个人慢条斯理的动作徐徐晃动着。 弥撒做了很久,很慢,很认真;每一字都发出颤音,并漫漶开去,在空旷的教堂内激起冷冰冰的回声。教堂内只有回声、黑暗和两个向上帝祈祷的人。渐渐地,诵经士这个年老的酒徒的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燃烧了起来。他竖直耳朵,专心致志地捕捉着神父讲的每一个字,胡子拉碴的下巴也随着上下蠕动。他孤独、肮脏的老态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命途多舛的、愁闷的一生也同样消失殆尽,而取代这两者的是不同凡响的、喜悦得令人流泪的心情。诵经士从祭台前发出的吁求声常常得不到呼应;每逢这种时候,持久的、威严的寂静便笼罩了教堂,连蜡烛昏黄的火舌也不再晃动;要隔好一阵之后,才会从远处传来呼应声,那声音中饱含着泪水和欢乐。于是两个身影重又慢条斯理地、充满信心地活动起来,烛焰也随着他们从容不迫的动作而微微晃动。 等他俩做完弥撒,天已经亮了。瓦西里神父说道: “瞧,尼康,天气暖和多了。” 从神父的嘴里哈出一团团热气。尼康面颊上的皱纹泛出了红晕;他严峻、好奇地打量着神父,狐疑地问道: “明天我们还做吗?我看,还是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尼康,我们明天还做弥撒,还做。” 他毕恭毕敬地把神父送到门口,然后就回到门房里。那里有十条狗,有大狗也有小狗,汪汪地吠着,奔上来迎接他,像一群孩子似的把他团团围住,他喂它们吃食,抚爱着它们,可心里却在想着神父。他想着神父,心里不由得感到惊奇。他想着神父,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不过,他不但没有张开嘴来笑,而且还把脸掉了开去,免得叫狗看到他笑。他就这么想着,想着,一直想到深夜。第二天一早,他一边等神父来,一边担心神父会不会骗他,会不会在黑暗和严寒面前打退堂鼓。但是神父来了,虽然冷得浑身发抖,却喜气洋洋,于是一条火红的光带重又从炉膛口一直射到黑洞洞的教堂的紧里边,而黑影则仿佛在渐渐融掉似的顺着这条光带慢慢地向前行去。 起初,许多人听说了神父的古怪行径后,特意赶来看看他,没有一个不感到诧异的。这些前来看看的人中,有的认为神父已精神错乱,有的感动得流泪,但是也有的人——而且这些人为数还不少——心里产生了难以遏止的强烈的惊恐。因为他们从神父无所畏惧的、坦诚的、喜悦的目光中捕捉到了某种似有若无的秘密;这极其隐秘的秘密藏匿在内心深处,充满难以解释的威胁和不祥的许诺。但是没有多久,好奇的人就不再来了,有很长一阵子,教堂在黎明前的黑暗时刻内,又变得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来打扰这两个向上帝祈祷的人的安宁。但是又过了一阵子后,每当神父向上帝呼吁的时候,黑洞洞的教堂里便有人忍不住发出怯生生的叹息。不知是什么人跪伏下来,膝盖碰到石板地,发出了闷声闷气的撞击声。不知是什么人在喃喃地祈祷。不知是谁的手插上了一支新的短蜡烛,这支蜡烛置身在两支高高的残烛之间,宛如一棵亭亭玉立的幼小的白桦置身在被砍伐过的森林之中。 于是一个令人惊恐的、没头没尾的谣言便愈传愈烈了。这谣言无远弗届,只要哪里有人,就传到哪里,而且所到之处,都会在人们心里留下混合着恐惧、希望和企待的沉淀物。人们绝少议论这个谣言,即使议论也含糊其词,更多的只是摇头叹息,可是在距兹纳缅斯克乡一百俄里的邻省,却有一个素来沉默寡言的愚昧的人,突然大声宣扬了一通“新信仰”,随即销声匿迹了。可谣言却不胫而走,像风,像乌云,像远处森林失火时发散出来的焦烟味。 这些谣言最后才传到省城,仿佛连谣言也觉得要穿过热闹的大街小巷上的砖墙谈何容易,会撞痛脑袋的。但是这些赤身露体的谣言,像是被扒光了衣服的小偷那样,毕竟还是混进了城里,沸沸扬扬地说有人自焚了,出现了一个狂热的教派。几个穿制服的人骑马来到兹纳缅斯克乡,可是他们一无所获,所有人家,所有神情淡漠的人,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们,于是他们只好返身回去了,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 在这次查访之后,谣言反而传得更起劲,更厉害了。瓦西里·菲维伊斯基却我行我素,每天早上仍然去做弥撒。 十 整整一冬,瓦西里神父总是同白痴两个人,一起枯坐在由松木墙壁和松木天花板筑成的白色的樊笼内,像是被幽闭在一个硬壳内那样,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的长夜。 从过去的生活习惯中,瓦西里神父保留下了对明亮的灯光的爱好,因此每晚桌上都点着一盏大肚子玻璃灯罩的火油灯,发出白色的光焰,把屋里烤得暖烘烘的。窗户全都上了冻,结着一层毛茸茸的霜花,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变幻出一枚枚金星。上了冻的窗户已不再透光,好似墙壁一般,把屋里的两个人同灰蒙蒙的夜隔绝了开来。夜用它无尽的圆环箍住了这幢房子,死命由上往下压,寻找着窟窿,好把它灰不溜丢的爪子伸进屋去,可是却没找到。夜发狂了,在大门口暴跳如雷,用死亡的手摸索着墙壁,哈出刺骨的寒气,怒气冲冲地卷起数不尽的干燥、凶狠的雪珠,向窗玻璃猛砸过去——后来,发狂的夜,窜到旷野去了,翻滚着,号叫着,张开双手,像个十字架似的扑倒在雪地上,抱住冻僵了的大地。后来,夜爬了起来,蹲在那里一声不响地、久久地逼视着泄出灯光的窗户,气得咬牙切齿。隔了一阵,夜又尖叫着扑向房子,钻进烟囱,满怀难以餍足的仇恨和忧郁,发出凄厉的悲鸣,哄骗人说,它没有子女了,它把子女吃掉了,把残骸埋在旷野里了,埋在旷野里了…… “刮暴风雪了。”瓦西里神父侧耳倾听了一下,咕噜了一句,便又低下头去看书。 夜终于找着了窟窿。那盏火油灯的光焰在毛茸茸的霜花的铠甲上烧穿了一个洞,露出了一块闪闪发亮的湿漉漉的窗玻璃。夜从屋外把它的一只阴森森的灰眼睛贴到那个洞眼上,看到屋里只有两个人,两个人,两个人……还有四堵剥去了树皮的光秃秃的松木墙壁,壁上渗出一滴滴晶莹的琥珀色的树脂,还有一片亮得耀眼的空旷的空气,还有人。人一共两个。 白痴低垂着狭长的小脑袋,用硬板纸糊着小纸盒。他捏住浆糊刷子长柄的柄端,刷着浆糊,剪着硬板纸,剪刀每绞一下都咔嚓一响,这响声清晰而响亮地在空荡荡的屋内荡漾开去。盒子糊得很不好,歪歪斜斜,邋里邋遢的,没糊牢的地方纸板都翘了起来,可白痴却没理会这个,管自糊下去。偶尔他抬起头来,用呆滞的目光,从窄小得像野兽一般的眼睑下,望着屋内明亮的空间。空间里有许许多多声音在撞击,翻滚,打转,既有簌簌声、咔嚓声、窸窣声,也有长叹声。这些簌簌声、窸窣声和长叹声,在他头上盘旋,像蜘蛛网一般缠绕着他的脸,钻进他的脑袋。而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却一动不动,闷声不响。 “砰!”燃烧着的枯枝发出开枪般的响声,瓦西里神父打了个抖,眼睛从洁白的书上抬了起来。于是他看到了光秃秃的墙壁、结满霜花的窗户、夜的灰蒙蒙的眼睛和拿着剪刀发怔的白痴。但是这一切都像幻影一般一晃而过,他重又低下头去看书,于是在他眼前重又展现出那个神奇的不可思议的世界,爱的世界,怜悯的世界,作出美好牺牲的世界。 “爸——爸!”白痴喃喃地喊出了这个不久前才学会的称呼,同时蹙紧眉头,气呼呼地、惊恐地望着父亲。 可是那个人没有听见,仍然一声不响,他的明亮的脸上充满了灵感。他在做着奇妙的梦,那梦是疯狂的,像太阳一般光明;他信仰上帝,那信仰像殉教者的信仰一般至诚,这些殉教者步入烈焰熊熊的火堆时,如同登上快乐的卧床,在临死前还不停地赞美着天主。他爱上帝,他的爱像这位主宰的爱一般强烈,一般不可遏止,可是这位操生死之权的主宰,并不知道凡人的爱是软弱无力的,并不知道这种可悲的状态导致了多少痛苦。然而他是快乐的,快乐的,快乐的! “爸——爸!爸——爸!”白痴又喃喃地叫了两声,仍然没有得到回答,就又拿起了剪刀。但是他很快就把剪刀撂下了,瞪着呆滞的眼睛,竖起招风耳朵,耐着性子捕捉那些狂奔着的音响:簌簌声、窸窣声、呼啸声和口哨声。还捕捉着大笑声。夜在嬉闹。它坐在没有盖好屋顶的圆木屋架上,摇晃着身子,一不留神,砰的一声跌到积雪的地板上,便鬼鬼祟祟地溜到屋角,掘起坟墓来,给别人掘墓,给别人掘墓。而且一边还唱着:“给别人掘墓 ,给别人掘墓 。”后来,它展开灰色的巨翼,快活地腾空而起,俯瞰着下界;随即又像一块石头一般轰然坠地,翻了几个滚,呼啸着,尖叫着,飞快地穿过结满霜花的屋架上的黑魆魆的窗洞,冲出屋去,去追逐雪花。雪花吓得面色惨白,弯着身子,噤若寒蝉地拼命逃跑。 “爸——爸!”白痴高声喊道,“爸——爸!” 那人终于听到了,抬起了头来,他的长长的头发灰黑相间,挂在脸上像是暴风雪和夜遮蔽了他的脸。刹那间,他看到了光秃秃的墙壁和白痴凶狠而又惊恐的脸,听到了肆虐的暴风雪尖厉的呼啸声,于是他的心灵中洋溢着一种摧肝裂肺的狂喜。那件事要发生了,不,已经发生了! “瓦夏,干吗?怎么不糊盒子啦——糊呀!” “爸——爸!” “干吗不定心?暴风雪?是的。是暴风雪。” 瓦西里神父贴着窗子向外望去,他的眼睛正好看到灰蒙蒙的夜的那只眼睛。他惊讶而又愤慨地嘟囔道: “他怎么不敲钟?要是有什么人在旷野里迷路了,怎么办?” 夜哭泣着说:“在旷野里,在旷野里,在旷野里!……” “瓦夏,别咋呼。我上尼康那儿去一次。马上就回来。” “爸——爸!” 门砰地打开了,放进了好些声音。那些声音站在门口,踌躇不前,生怕有人会发现它们,可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屋里明亮而又空虚。它们便一个跟着一个偷偷地向白痴跟前走去,有的在地板上走,有的在天花板上走,有的在墙上走。走到他跟前后,它们便端详他的野兽一般的眼睛,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咯咯地笑着,然后就嬉闹起来。越闹越欢,越闹越凶。它们跳跳蹦蹦地互相追逐,乒乒乓乓地摔倒在地上;它们又跑到隔壁那间黑屋子里去,不知它们去干什么,只听见它们在厮打、哭泣。可偌大一幢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明亮而空虚。一个人也没有。 “当——当!”从空中的什么地方降下了第一声深沉的钟响,驱散着那些吓坏了的微弱的声音。“当——当!”飘来了第二声钟响,声音嘶哑、凝滞,而且支离破碎,狂风转眼之间就灌满了钟巨大的嘴巴,呛得钟喘不过气来,哼哼唧唧地呻吟着。 那些微弱的声音全都逃之夭夭。 “我这不是回来了!”瓦西里神父说道。他冻得面无人色,索索地打着抖。又红又僵的手怎么也没法翻动洁白的书页。他朝两只手哈着热气,使劲地揉搓着,一会儿后,又窸窣有声地翻阅起书来,于是光秃秃的墙壁,白痴像假面具一般可憎的面孔,以及均匀而喑哑的钟声,都随之而消失了。狂喜重又在他脸上燃烧起来。快乐呀,快乐! “当——当!” 夜在拿钟逗乐。它一把揪住肥头胖耳的低沉的钟声,发出咝咝声和唿哨声,把钟声团团围住,将它撕成碎片,掷向四方,要不就用力把钟声往旷野上滚去,把它埋在雪堆里,然后侧着脑袋,倾听着动静。当响起另一下钟声的时候,不知疲倦的、凶狠的、像恶魔那么狡狯的夜,又扑上前去把它截住。 “爸——爸!”白痴吼着,把剪刀咣当一声撂到了地板上。 “你干吗?……瞧你,别害怕。” “爸——爸!” 屋里一片沉默,只有暴风雪在呼啸,在恶狠狠地咝咝叫着,还有钟在低沉地、凝滞地敲响着。白痴吃力地转动着脑袋,两条细小的死腿(他的脚趾是蜷拢的,脚掌因为从未落过地,皮肤很细嫩)微微蠕动着,徒劳地想拔腿逃跑。他吼道: “爸——爸!” “好啦,别喊啦。听我给你念一段。” 瓦西里神父把书翻回到前一页上,像在教堂里讲经一样,用严峻而又矜持的声音念了起来: “‘耶稣过去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生来是瞎眼的……’(20)” 他举起一只手来,脸色煞白,瞥了瓦夏一眼。 “你明白了吧!生来是瞎眼的。从没见到过太阳,没见到过亲戚朋友是什么模样。一出世,黑暗就把他团团围住了。多么可怜的人!一个瞎子!” 神父的声音里响彻着坚定的信仰以及极度的怜悯所激起的狂喜。他用含着淡淡的笑意的目光,默默地望着前方,仿佛他不想跟这个可怜的人,这个天生的瞎子分手;那瞎子看不到这个朋友的脸,怎么也没料到主的恩佑已近在咫尺。是的,是恩佑,也是怜悯,怜悯! “当——当!” “儿子,你再听下去:‘门徒问耶稣说,拉比(21),这人生来是瞎眼的,是谁犯了罪,是这人呢,是他的父母呢。耶稣回答说,也不是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显出上帝的作为来。’(22)” 神父的声音越来越高亢,隆隆地充塞了整个光秃秃的房间。他的宽广的声音渗透到了微弱的咝咝声、簌簌声和呼啸声中,渗透到了钟声之中;钟已呛得喘不过气来,悠悠的钟声被撕成碎片,在各处飘零。神父像火一般热情的声音和他炯炯发亮的眼睛,再加上喧闹尖利的风声和当当的钟声,使得白痴转忧为喜。他拍打着自己的两只招风耳朵,哞哞地叫着,两条浓稠的口水好似两条肮脏的小河,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流去。 “爸——爸!爸——爸!” “你听着,听着。‘趁着白日,我们必须作那差我来者的工,黑夜将到,就没有人能作工了。我在世上的时候,是世上的光。’(23)直到永远,直到永远!”神父朝着夜和暴风雪狂热地发出胜利的呐喊,“直到永远!” 教堂的钟在召唤着迷途的人,但是它那衰老的声音却在为自己的孱弱而哭泣。夜骑在黑乎乎的、瞎眼的钟声上,摇晃着身子,唱道:“他们只两个人,两个人,两个人!”然后又飞驰到房子跟前,擂着门窗,厉声号叫道:“他们只两个人,他们只两个人!” 瓦西里神父隐约地听到了这号叫声,便严厉地问白痴道: “你叽里咕噜些什么?” 但是白痴一声不吱,于是瓦西里神父又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往下念道: “‘我……是世上的光。耶稣说了这话,就吐唾沫在地上,用唾沫和泥抹在瞎子的眼睛上,对他说,你往西罗亚池子里去洗(西罗亚翻出来,就是奉差遣),他去一洗,回头就看见了。’(24)” “就看见了,瓦夏,就看见了!”神父威严地喊道,霍地站了起来,快步在屋里转着圈子。后来,他在屋中央站停下来,放开喉咙吼叫道: “上帝啊,我信仰你!信仰你!” 随后又静了下来。一阵狂笑声打破了寂静,猛击着神父的背部,神父吓得赶忙回过身去。 “你怎么啦?”神父惊恐地问道,往后退了一步。 白痴在笑。莫名其妙的不祥的狞笑,把他那张呆滞的大面具撕裂了开来,一直裂到耳根,从这道宽大的裂口里,不可遏止地冲出一阵莫名其妙的、跳跃不已的狂笑:“咕——咕——咕!咕——咕——咕!” 十一 圣三主日(25)要到了。这是春季的一个光明、欢乐的节日。节前家家户户都要在走道上撒红沙。可以取到红沙的坑有好几个,全在离兹纳缅斯克乡两俄里远的一座低矮、繁茂的白桦、白杨和橡树的残林内,由于这个乡的农民多年来一直在这些坑里挖沙,所以坑都很深。虽说还只是六月初,可是草已长得齐腰高了,把苍润华滋、长满绿油油的大叶子的灌木丛遮没了大半截。这年花开得非常茂盛,蜜蜂从四面八方飞来采蜜。就算在深坑的坑底,尽管沙土不时从坑壁上崩塌、滚落下来,却仍能清晰地听到蜜蜂均匀的、热闹的营营声,还可闻到柔和的野花香。已经有好几天了,一直像要下一场雷雨,而且已经可以感觉到雷雨了。白天火伞高张,没有一丝风,夜里又闷又热,没有一滴露水,这表明一场暴雨正在酝酿之中;牲口被酷热折磨得痛苦不堪,昂起脑袋,哞哞地祈求着雷雨。人也感到闷热,但同时又感到高兴。静止的空气压迫着万汇,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促使人们去行动,去前言不搭后语地高谈阔论,去放声大笑,无缘无故地放声大笑。 有两个人在挖沙,一个是诵经士尼康,他在为教堂挖沙,一个是执事伊凡·波尔菲雷奇的雇工谢苗·莫夏金。伊凡·波尔菲雷奇喜欢运很多沙到家里,把屋前的街道和砖石墁地的院子都撒满沙。谢苗打一大早起就来挖沙了,已经运回去一板车,此刻正在装第二车。他麻利地把一满锹一满锹金光闪闪的漂亮的沙往板车上撂去。蜜蜂热闹的营营声、花草的香味和愉快的劳动,都使他高兴。他寻衅似的瞥了一眼脸色阴沉的诵经士,只见那人正在用一把缺了口的铲子懒洋洋地挖着沙,便撩惹他说: “喂,尼康·伊凡奈奇,我的老兄,咱俩的小命要白白送在这儿啦!” “你这话还是留着下回说吧。”诵经士懒洋洋地、隐含着恫吓地回答说。他讲话时,咬在嘴里的那只烟斗耷拉到了他长满灰白胡子茬的下巴上,一记记地敲打着他的下巴。 “当心,别把奶嘴儿落掉!”谢苗警告他说。 尼康不再睬他,谢苗并没见怪,高高兴兴地继续挖沙。他在伊凡·波尔菲雷奇家帮了半年的工,吃得又胖又圆,活像根新鲜的黄瓜,此刻的这种活儿,在他来说,轻松得不费吹灰之力;他麻利地把锹插进沙里,铲起沙来,撂到板车上。他像鸡啄谷子那样灵巧、迅速地挖着泛出金光的沙子,只见他手中那把铁锹像根宽阔、灵巧的舌头那么来回伸动。这个深坑,人们昨天还来挖沙的,可今天挖了没多久沙已经要光了,于是谢苗狠狠地朝坑底啐了口唾沫。 “喂,在这边挖不出多少沙子来了。是不是上那边去挖挖看?”他朝土质松散的坑壁上挖开一半的一个矮矮的洞穴打量了一眼,只见那儿有好几层红色的和灰绿色的沙子,便毅然向那个洞穴走去。 诵经士也打量了那个洞穴一眼,心里思忖:“怕会塌方。”但是却一句话也没说。然而谢苗已感觉到了他这个想法,隐隐有点儿心神不宁,他突然觉得有点像要呕心的感觉,便停住了脚步。 “依你看会塌方吗?”他转过身来问道。 “我怎么知道!”司阍回答说。 那个黑魆魆的椭圆形洞口像是张开的大嘴,使人觉得它居心叵测,正想伺机吃人,谢苗犹豫起来。然而在高处,悬在坑顶上的那丛橡树,在湛蓝的天空的映衬下,却轮廓分明地呈现出一张张好似刻有花纹的微微颤抖的树叶,散发出一阵阵树叶和花朵的沁人心脾的芳香;一闻到这香味,人就会激动起来,渴望去做桩什么愉快的、冒险的事情。谢苗朝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拿起铁锹,刚铲了两下,就听到一阵轻微的簌簌声,随即整个坑壁便无声地塌落下来,把他活活地埋在下边。那丛橡树幸亏有盘错的树根扳住,没有倒下,只是树叶微微地摇晃了几下。一大块干得板结了的沙土一直滚到吓得面无人色的司阍脚边,但就在他脚边老老实实停了下来,没有伤他一根毫毛。两小时后,人们把谢苗挖出来时,他已经死了。他那大张着的嘴巴里塞满了泛出金光的沙子,他的洁白的牙齿整齐得像是顺着一条直线切出来的。他整个脸上,无论是眼窝里、白色的睫毛里,还是淡褐色的头发里和火红色的大胡子里,到处都是同样漂亮的、金光闪闪的沙子。而他的火红色的胡须仍跟他生前一样拳曲着,跳着舞。在面如土色的死亡了的脸周围,跳着这样异常快乐的、豪迈的舞蹈,实在是一种野蛮的嘲弄。 死者谢苗·莫夏金的儿子萨尼卡也跟着大家一起跑来了。人们没有把他放在马鞍上带来,一路上他都是跟在骑马人后边奔着,因此直到此刻还在喘着粗气。人们在挖掘他父亲时,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的土堆上,两只眼睛同样一动不动地盯着渐渐消失的沙丘。 人们把死者抬到板车上,就放在他生前挖出来的金光闪闪的沙子上边,用一条蒲席盖没了尸体,一步步地撵着板车沿着林间遍布树根的道路向兹纳缅斯克乡走去。板车后边,默默地跟着一群庄稼汉,三五成群地在林中穿行着。阳光星星点点地洒在他们的衬衫上,使得他们的衬衫红通通的,好像着了火一般。当板车经过伊凡·波尔菲雷奇的二层楼房时,诵经士建议把死者交给那人: “是他的雇工,该由他买棺成殓。” 无论从楼房的窗里望进去,还是在这幢房子附近,一条人影也看不到,连他家开的小铺也店门紧闭,挂着一把铁锁。楼房的院门又高又大,上边布着一排排黑黪黪的大钉帽。人们久久地擂着院门,然后又去拉门铃,门铃挺大,可以听到它在楼房内的一处角落里嘹亮、清晰地响着,院子里几条狗狺狺吠了起来,可就是不见人出来。最后,一个老婆子,是他家的厨娘,总算开门出来了,说东家关照把莫夏金运回家去,除工钱外,另给十个卢布的丧葬费。当厨娘在跟大家周旋的时候,伊凡·波尔菲雷奇本人恶狠狠地,然而胆战心惊地缩在窗帘后边,张望着那条可怕的蒲席,压低声音对他妻子说: “记住我的话:哪怕神父给我一百万卢布,我也不会伸手去接,宁愿这一百万卢布烂掉。他是个可怕的人物。” 叫人毛骨悚然的可怖的谣言,转眼之间就传遍了全乡,可是谁造的谣言却无从得知——会不会就是执事这句叫人猜不透的话以及他拒绝接纳死者的这种行为引起的,或者是另有神秘的出处。人们嘴上在谈谢苗,谈他的突然惨死,可心里却在想着神父。他们自己也莫名其妙,为什么偏偏想起神父,为什么偏偏想看看他会干出些什么事来。瓦西里神父前来追荐亡魂时,面如缟素,心里在沉重地转着模糊不清的念头,但是嘴角上却挂着微笑,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人们在他面前让出了宽宽的一条路来,直到他走过后很久,还不敢站到他踩过的地方去,仿佛他那双沉甸甸的大脚留下的脚印在看不见地燃烧。人们不由得回想起了那场火灾,久久地议论着这件事,不由得回想起了被活活烧死的神父妻子,想起了她的儿子——那个等于没有腿的白痴。虽说大家议论时,讲的都是平平常常的话,而且都很泰然,可是在这些话后边,却全是螫人的恐怖的利刺。有个女人出于一种强烈而又模糊的怜悯,失声痛哭着走了。余下的人久久地望着她抽搐的背影,然后相互看也不看一眼,就默默地四散回家。大人惶惶不安的情绪感染了孩子。孩子们一等天黑就聚集到打麦场或后院里,忽闪着睁得大大的黑眼睛,讲着鬼故事。虽然他们所熟悉的、愠怒而亲切的声音早已好几次唤他们回家,可他们却仍然下不了决心把光脚丫子从身底下抽出来,穿过透明而吓人的黑魆魆的夜色奔回家去。在安葬前的两天内,人们络绎不绝地去吊唁死者。由于天热,死尸很快就发黑,膨胀了起来。 在安葬前的那两天夜里,土地蒸发出叫人难受的热气。干燥的草地上仍然没有一滴露水,草已被白昼的烈日烤得开始枯焦了。天上虽然没云,却十分昏暗,连稀疏的星星也晦暗地、乍明乍灭地闪烁着,只有螽斯从不停歇的单调的鸣声笼罩着万汇。瓦西里神父第一天夜里作完追思祈祷,走出丧家的茅舍时,天已经黑了,早已入睡了的街上没有一星灯光。天气闷热得难受,神父摘下了宽檐的黑帽子,慢慢地走着,他的脚像是踩在柔软的毛茸茸的地毯上,没有一点声音。可后来,与其说是凭听觉,不如说是出于越来越强烈的惊恐(他跟乡里所有的人一样,打莫夏金暴死那一刻起,就一直被一种惊恐不安的感觉缠绕着),他猜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有个人在跟踪他。他回过头去,果然看到有个又黑又高的人正尾随在他身后,一眼就可看出,那人为了和神父慢吞吞的步子保持一致,也放慢了脚步,但那人究竟是谁,却看不清。神父立停下来,那人没料到这一着,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停住脚,急忙往后倒退了几步。 “谁?”瓦西里神父问。 那人一声不吭。后来,他突然转过身去,不再放慢脚步,而是撒腿往回走去,片刻之后,暗夜就把他吞没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夜里,又发生了同样的事。那个又黑又高的人一直尾随神父到他家的栅栏门口。不知为什么,根据那人的步态和强壮的体态,神父觉得这人是执事伊凡·波尔菲雷奇。 “伊凡·波尔菲雷奇,是您吗?”神父喊道。 那人没有回答,掉头就走。可是当瓦西里神父已经脱掉衣服,准备睡觉的时候,却有个什么人轻轻地敲了敲窗户。等神父开门出去,四周连个人影也没有。“他干吗要像个恶魔似的窜来窜去?”瓦西里神父不高兴地想道,便跪到地上作长祷。祈祷使他忘记了执事,忘记了惊恐地笼罩着大地的黑夜,也忘记了他自身——他为死者祈祷,为死者的妻儿祈祷,祈求上帝把洪佑赐予大地和苍生。于是在阳光绚烂无底的深潭中,隐约缥缈地呈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世界已经不是尘界的了。 在他祈祷的时候,白痴从床上爬了下来,声音很响地挪动着两条已经有了一线生机但还是孱弱无力的腿。打从开春起,他就会爬了。瓦西里神父已不止一次回家时看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坎旁边,活像一条守在上锁的大门边的看家狗。这会儿他正朝洞开着的窗口爬去,爬得很慢,很吃力,全神贯注地摇晃着脑袋。他爬到窗跟前,用两只膂力和握力都挺大的手攀住窗子,把身子拽了起来,忧郁而贪婪地凝视着黑洞洞的夜色。他在倾听着什么。 乡里在礼拜一,也就是在圣灵日(26),安葬莫夏金。那天一开始就有不祥的异象,仿佛自然界也在以其沉重的无形的混乱来回答人间的混乱。打一大早起就燠热异常,眼看着青草仿佛被烈火烤灼似的卷拢了边,迅速枯萎下去。没有光泽的、稠密的穹苍可怕地低垂在地面上,湛蓝的天空变得浑浊不清,好似布满了一条条细细的血丝,渐渐转换成了紫红色,泛出金属的反光和闪色,稍有什么声音天空就发出很大的回响。巨大的太阳炽烈地燃烧着,天地都发烫了,可奇怪的是,太阳的光线纵然强烈,却看不到晴天随处可见的清晰、宁静的影子,仿佛在太阳和大地之间蒙着一层虽然看不到、却非常厚实的帷幕,把阳光都挡住了。 四围一片无声的、沉重的寂静,就像一个巨人低垂着眼睛,在默不作声地无止境地沉思。从村头到村梢绵亘着一排排被剥光了树皮的灰不溜丢的幼龄白桦,树叶全都卷了拢来。这些灰不溜丢的幼树漫无目的地列队行进着,使人感到忧伤和莫名的惊恐;它们像幽灵一样没有影子,正在酷热和光焰中默默地死去。撒在走道上的金光闪闪的沙子早已变成黄土,昨天过节时吐得一地的葵花子壳显得十分刺眼。这些葵花子壳象征着安详、平凡和欢乐,可就在这同时,那停滞的自然界中的一切却那么严酷、阴森、痛苦,那么忧思重重。 瓦西里神父正在穿圣衣时,伊凡·波尔菲雷奇走进了祭坛。那人满头大汗,热得脸上泛出好些红斑,但面如死灰、神色慌张、双眼浮肿,射出热病患者的那种火辣辣的目光。他的头发虽匆匆梳理过,还抹过克瓦斯(27),可有好些地方已经干了,一簇簇地翘了起来;看来,这人已被一种非人的恐惧折磨得好几夜没阖一阖眼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而且连起码的待人接物的礼节都忘了,走到神父跟前时,不但没有请求祝福,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伊凡·波尔菲雷奇,你怎么啦?生病了?”瓦西里神父关切地问道,一边理了理在把头套进圣衣窄小的领口时弄乱了的头发。尽管天气很热,神父的脸仍然是苍白的和全神贯注的。 执事强颜笑了笑: “可不。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不怎么好。我想跟你聊聊,神父。” “昨天是您吗?……” “是我。前天——也是我。请您原谅。我可没安什么坏心……” 他喘了口粗气,由于心神不宁,又忘了待人接物的起码礼节,开门见山地高声讲道: “我害怕。打出娘胎以来,我还没害怕过。可现在我害怕。我害怕。” “您害怕什么呀?”神父诧异地问。 伊凡·波尔菲雷奇向神父身后瞥了一眼,仿佛那里藏着一个沉默不语的可怕的人,然后吁了口气: “我害怕死。” 两人默默地互相望着对方。 “我害怕死。死神闯进院子了。它是个疯子,也不分分青红皂白,要把所有的人一个个抓走。所有的人!恕我不客气地说,我家里哪怕是只母鸡也不敢无缘无故地要死就去死的。只有等我吩咐宰只鸡煮汤喝,它才敢去死。可这算什么?难道可以这样吗?对不起。我事先竟没料到这一着。对不起。” “您是指谢苗吗?” “还能指谁?总不会是指西多尔和叶甫盖尼吧?你听我说,”执事粗声粗气地说道,由于恐惧和恼恨他越来越放肆了,“你不配管这些事。我们这儿的人可不是傻瓜。你趁早给我滚。滚!” 他不容分说地把头朝大门那个方向甩了甩,加补说: “快滚!” “您怎么啦?疯了不成?” “还不知道是谁疯了,是你还是我。你干吗每天早晨都到这儿来装神弄鬼?‘我祈祷,我祈祷’,”他学教堂里念祷文的腔调,用鼻音说道,“谁像你这么祈祷的。你只会讲:‘期待着吧,忍耐着吧。’要不然就是:‘我祈祷。’你这个恶棍,专横任性,存心害死人。结果真叫你害死了。谢苗在哪里?你说,谢苗在哪里?好端端的一个庄户人,你为什么要害死他?谢苗在哪里,你说呀!” 他恶狠狠地向神父扑去。神父严峻地、直截了当地喝令他: “滚出祭坛去,你这个亵渎圣灵的人!” 伊凡·波尔菲雷奇气得紫涨着脸,轻蔑地瞥了神父一眼,顿时张口结舌,愣住了。他看到神父的两只眼睛也在望着他。这对眼睛深不见底,又黑又怕人,像是一潭止水,在这对眼睛里,有一股强大的生命力正在搏动,有一种可畏的意志像把利剑朝他刺来。只看到一对眼睛。无论脸庞、身体,伊凡·波尔菲雷奇都没看到。一对眼睛,大得像一堵墙,像一座教堂,这对睁得大大的、神秘莫测的、不容分说的眼睛逼视着他,他好像给火烧着了似的,不由自主地挥了挥手,慌忙走出教堂,臃肿的肩膀碰着了门楣。然而他那发寒的背,却感到那对又黑又怕人的眼睛,正穿过墙壁,在逼视着他。 十二 人们提心吊胆地迈着步子,默默地走进教堂,哪里有空就在哪里立停下来。谁也不站到平日喜欢和习惯站的地方去,仿佛在这个令人怔忡不安的可怖的日子里,再要按老习惯行事,再要求舒服就太不知趣、太不看风云气色了。人们站停之后,久久不敢扭动头,不敢向四下张望张望。教堂里已挤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可是一批又一批的人还在默默地拥进教堂来;所有的人都沉默着,所有的人都阴郁地、怵惕不安地等待着,而拥挤又增强了这种不安的气氛,手臂跟手臂都碰在一起了,可是每个人却都觉得自己是只身一人处在无涯的空虚中。连其他乡和其他堂区也有许多人被离奇的谣言所吸引,远远地赶了来。他们刚进教堂时,胆子都很大,旁若无人地大声交谈,可是很快也不再作声了,不管他们怎么气恼、怎么诧异,却跟所有的人一样,无力砸碎那像铅一样重的沉默的无形枷锁。为了通风,教堂内所有高大的尖拱窗都大敞四开着。呈现出凶兆的红铜色的天空由这些窗口窥视着教堂内的动静。那一扇扇窗户中的天空,仿佛一边在相互交换着眼色,一边把干巴巴的金属的反光投射到所有人头上。在这片疏疏朗朗的、沉重的,然而明亮的光线的映照下,圣障上年代已久的镀金,黯淡地、犹豫不决地闪烁出紊乱的、游移不定的、刺眼的光。在一扇窗外,有棵幼龄的槭树,一动也不动地、不为世事所扰地管自呈现出一派绿色。许许多多双眼睛都牢牢地盯着它微微卷拢的宽阔的绿叶,因为置身在这片沉默中的人,既要强行克制心头的慌乱,又被圣障的黄不棱登的闪光刺得眼睛发疼,便把这些绿叶引为朋友,引为心情平和的老友了。 虽说教堂里仍与平日一样弥漫着使人宽心的气息,神香袅袅,烛光融融,发散出一阵阵芳香,然而一股令人掩鼻的强烈的腐臭味却压倒了所有这一切气息。尸体很快就开始腐烂了,人们不忍也不敢走近那口盛着这具正在腐烂、发臭、变形的尸体的黑魆魆的棺材。但是只要走近去,就可看到那里站着四个和这口棺材一样纹丝不动的人。他们是死者的遗孀和三个子女。也许,他们闻到了这股尸臭,但是不相信会有这股尸臭;也许,他们并没有闻到这股尸臭,还以为,还深信人们要埋葬掉的是个活人。所有的人,当他们的难舍难分的亲人遽然暴死时,都是这么想的。不过他们四个却沉默着,教堂内的一切都沉默着。而那一扇扇窗户中的呈现出凶兆的红铜色的天空,则在众人头上相互交换着眼色,散布着冷漠的、疏疏朗朗的光。 当追思弥撒开始,肥胖的、心地善良的辅祭像往日那样庄重而又随和地向众人摇炉散香的时候,大家都松了口气,觉得心头快活些、舒坦些了。有的人开始交头接耳;有的人重重地跺着站得发麻了的脚;有的人离门口较近,索性到门外的台阶上去歇口气,卷支烟抽抽。他们抽着烟,平静地议论着庄稼,议论着可能发生的旱灾,议论着收成,但是谈着谈着,忽然想了起来,教堂里或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大事,可别错过了,便扔掉还没抽完的烟,挤进教堂,用肩膀推开人群,像打楔子似的向前钻去。他们终于站停了下来,因为弥撒正在庄重地进行着,教堂里并未发生什么意外事。年老的辅祭在每念一句经文前,都要平和地哼哧一下,咳声嗽,清清喉咙,同时在人堆里寻找那些交头接耳的人,用又短又胖的手指威吓着他们。在追思弥撒结束前,到教堂外边去过的人,都看到森林上空,在太阳的那个方向,升腾起一大片发青的烟云,在阳光下,这片烟云显得微微发黑。大家都高兴地画了个十字。伊凡·波尔菲雷奇也在他们中间,他脸色白得像是个病人;他看到乌云后,也画了个十字,但随即就忧思重重地垂下了眼睛。 在追思弥撒与入殓礼节之间,要休息片刻,这时瓦西里神父换上黑丝绒的圣衣,辅祭在一旁咂了咂嘴,说: “唉!要有点冰就好了,不然一股子臭气。可是上哪儿去弄冰呢。依我看,教堂应当盖个小冰窖,遇到死了人就好派用场啦。您吩咐执事盖一个吧。” “一股子臭气?”神父声音嘶哑地问道,但没有回过头来。 “您没闻到吗?还算是有鼻子的人哩。我已经给熏得动弹不了啦。如今这样的大热天,这种臭气一个礼拜也散不掉。您闻闻看,连胡子上都有臭气。我可不说假话!” 他把花白的大胡子的胡须尖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悻悻然地下结论说: “好臭呀,真的!” 入殓礼节开始了。像铅一样重的沉默复又压在众人头上,把人们钉牢在各自的位置上,使每一个人都和其他人隔绝,专心于痛苦的期待。年迈的诵经士唪读起经文来。他曾目睹那个如今躺在黑魆魆的棺材里、使大家都感到害怕的人怎样死于非命;他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大块未曾伤及他的干得板结了的沙土和那丛橡树,以及摇曳不定的好似刻有花纹的橡树叶。于是那早已为大家所熟知的、古老得已失去了生命的经文,便又在他落光了牙齿、说话漏风的嘴里,获得了新生,句句都是那么正确,那么悲痛。这时,他还不安和忧伤地想到了神父,因为在这些恐惧与日俱增的时日内,在尝尽人间辛酸的人中,只有他一人怀着羞涩、温存的爱,爱着瓦西里神父,理解神父恢宏的、骚动不安的心灵。 “人生虚幻,转瞬即逝,地上万物,纵然挣扎,亦归徒劳,诚如经书所说,吾人出世之日,已定入棺之时,帝王乞丐无一得免。求主基督,赐尔仆灵魂安息,至仁至爱;唯主基督……” 教堂里昏暗下来,这是阴霾蔽日时那种令人不安的青褐色的昏暗。人人都感觉到了这昏暗,可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却没有一双肉眼看到这昏暗。只有那些一直盯着友好的槭树叶的人,才看到一大片毛茸茸的铁灰色的东西,从树后爬了过来,用死亡的眼睛望了望教堂里边,便朝上,向屋顶上的十字架爬去。 “无论尘世的欲念癖好,无论夙愿梦想,无论黄金白银,无论婢仆成群和威名赫赫,都必归于尘土,归于灰烬,归于幻影……”老人战栗的嘴所讲出的这些伤心的话在空气中战栗着。 此刻所有的人都看到教堂里越来越暗了,一个个扭过头去望着窗外。槭树后边的天空一团漆黑,宽阔的槭树叶已不再是绿油油的了,而变得惨白如纸,吓得不敢动弹,原有的友好与宁静已没有一丝痕迹。人们都望着别人的脸,想从中寻觅安抚和慰藉,但是所有的脸都是土灰色的,都是苍白的、陌生的。人们觉得那如同洪流一般默默涌进窗内的昏暗,全都被那口黑魆魆的棺材和那个浑身披黑的神父摄取一尽,否则这口沉寂的棺材怎么会这么黑,这个高高的、冷冰冰的、严峻的人又怎么会这么黑呢。他充满自信地、镇定自若地主持着入殓礼节,置身在镀金圣障炫目的闪光中间,置身在土灰色的脸庞以及散播黑暗的高高的窗户中间,他穿的圣衣的那种黑颜色反倒使人觉得是一线光明。但有时候,一种莫名的犹豫和彷徨控制了他;他放慢脚步,伸长脖子,诧异地望着人群,望着人群怎样挤满了这座他久已习惯于独自一人在内作祈祷的教堂,仿佛人群中存在着某种出乎他意料的东西。后来,他忘掉了人群,忘掉了他正在主持入殓礼节,竟心不在焉地向祭坛走去。仿佛他身内有什么东西已分裂为二;仿佛他正在静候着什么人的声音、指令或者正在静候着赦宥罪愆的全能的心,可是它,那颗心,至今还未来到。 “每当吾人念及死亡,每当吾人目睹上帝按彼之形象所创造之吾侪,躺于棺木之中,美貌与形体归于无有,变得丑陋无比,吾人不由号啕痛哭,悲恸欲绝。噫,奇哉!为何吾侪难逃终傅(28),为何吾侪终将腐烂,为何吾侪必归死亡,实乃上帝旨意……” 由于教堂内越来越黑,蜡烛好像在晚间燃烧时那样,显得分外明亮,在人们的脸上映出了淡红色的反光,许多人都觉察了这个由白昼向黑夜的急遽的异乎寻常的转变,其实这时不过是中午。瓦西里神父也感觉到了黑暗的骤然来到,但是他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竟莫名其妙地认为此刻是冬日的清晨,只有他一人和上帝同在,那颗至大至能的心给他插上了翅膀,使他像鸟一样、像箭一样,正确无误地飞向目的地。他不觉打了个寒战,虽然他像个瞎子一样,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对人间的一切却洞若观火。千百种零乱的、纠结在一起的想法,千百种尚未成熟的感情,本来在他的头脑里狂奔,可是突然间却放慢了脚步。放慢了脚步,站停了下来,呆呆地不动了——这是可怖的空虚的瞬间,是急剧沉落的瞬间,是死亡的瞬间。可是紧接着,却在他的心里爆发出一种欢乐得出乎意料的、美妙得出乎意料的巨大的东西。就在那颗停搏了的心脏刚刚重新搏动的那一瞬间,他已经领悟到了:这是它!是它——是那颗赦宥一切罪愆的、全能的、操生死之权的心。这颗心命令群山说:“挪移到别处去!”于是那些古老的山,尽管气恼,也只好乖乖地挪移到别处去。快乐呀,快乐!他望着那口棺材,望着教堂,望着人们,他理解了一切,以那种能够看透事物奥秘的显微烛幽的洞察力理解了一切,而且这种事物只有在梦中才有,一俟破晓的第一道晨曦出现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原来如此!这就是伟大的谜底!啊,快乐,快乐,快乐! 他像见到过上帝的摩西(29)那样,昂起头,把双手升向圣山,无声而又可怕地哈哈大笑起来,好似在短促而喑哑地叹息。他看到矮他一头的辅祭满脸惊恐之色,正举起一根手指在警告他,还看到了不少吓得蜷缩起来的背影,这些人发现他在笑,慌忙掉过身来往人堆里钻,活像一条条蛆虫。他像个孩子那样,突然感到胆怯了,连忙闭住了嘴,露出一副动人的可怜样子。 “我不笑啦!”他悄声向辅祭讲道,可是那可怕的狂喜却像火一样从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里往外迸射。于是他用手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吃点儿药!瓦西里神父,吃点什么药吧!”辅祭不知所措地附耳对他说,并绝望地叹道,“唉,天哪,多么不是时候!喂,瓦西里神父!” 神父把交叠着的双手稍微从脸上挪开了点,乜斜着眼,打指缝里睥睨着辅祭,只见辅祭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般,踮起脚尖,大步溜到栏杆跟前,将肚子顶着栏杆,用手摸索到小门,走出了祭台。 “来吧,弟兄们,来最后吻别亡人,并称谢天主之慈,赐彼得以永绝人世烦恼及肉身欲念,离别亲人,长眠九泉。诸亲好友,殓时已到,永诀在即……” 人群动了起来,好些人也没同留下来的人打一个招呼就悄悄溜走了,越来越暗的教堂里比之前空了好多。只有在黑魆魆的棺材旁边,还有不少人一个接一个地默默走过去,一边画着十字,一边向那具可怖的、丑陋的尸体伛下身子,随后苦着脸退到一边。未亡人开始同死者告别。她已经相信他死了,也闻到了尸臭,但是她双眼紧闭,以防滴下泪水,她的喉咙已经失音。三个子女望着她,三双默默的眼睛。 就在这时,人们发现辅祭正张皇失措地穿过人群,而瓦西里神父则站在讲经台上观望着。凡是在这一瞬间看到过神父的人,终生都忘不了他那种吓人的模样。他的双手拼命捏住栏杆,捏得连手指尖都发白了,白得像死人的一样。他伸长着脖子,整个身体都探出在栏杆外面,睁大双眼,紧紧地盯住寡妇和三个子女站立的那个地方。奇怪的是,寡妇无限的痛苦仿佛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快感——他的果决的目光是那么快活,那么欢乐,那么欣喜若狂。 “啊,弟兄们,在此永诀之际,吾侪号啕大哭,凄然哀泣;来吧,来吻别与吾侪共坠尘世之亡人,棺木即将合盖,墓板即将封闭,亡人即将永堕黑暗,与诸亡人共眠泉下,自此亲朋好友生死阻隔。彼人……” “住口,你这个疯子!”神父从讲经台上用呻吟般的声音吼道,“难道你没看见这里没有死人!” 于是所有的人怀着恐惧的心情和莫名其妙的预感所企待着的那件异乎寻常的大事,终于发生了。瓦西里神父砰的一声推开小门,穿过人群,用他那身庄重的黑色的圣衣把人群花里胡哨的服装所绘成的绚烂的画面一切为二,笔直地朝那口黑魆魆的、默默地等候着的棺材走去。他站停下来,威严地抬起右手,匆匆地朝那具正在腐烂的尸体喝道: “我吩咐你:起来!” 人群顿时大乱,一片惊恐的喧闹声和哭叫声。人们吓得魂飞魄散,朝大门口冲去,活脱成了一群畜生。他们互相拉扯着,互相龇牙咧嘴地威吓着,互相掐着脖子,哞哞地吼叫着。人们好不容易才慢慢地从门里挤出去,慢得就像水从一只倒摆的瓶子里淌出来那样。没逃的只有诵经士(他手里那本经书早已落到地上)、寡妇和她的子女,以及伊凡·波尔菲雷奇。后者瞥了神父一眼,也拔腿就逃,冲进正在逃窜的人群的后尾,又激起了一片恐惧和愤怒的叫喊。 瓦西里神父看到人们这样缺乏信仰,这样胆小如鼠,不觉怜悯地笑了,那是一种开朗的笑、愉快的笑;他浑身上下洋溢着无限强大的信仰,便以一种王者的质朴的威仪,森严地、大声地第二次喝道: “我吩咐你:起来!” 然而死者并没有动,他那冷漠地紧闭着的双唇藏匿着永恒的秘密。四围鸦雀无声。走空了人的教堂里没有一点声音。但是教堂的砖地上突然响起杂沓的、惊恐的脚步声,原来是寡妇和她的子女走了。年迈的诵经士迈着碎步,跟在他们身后跑着。他跑到大门口后,有一瞬间转回身来,惊讶地拍了下手,就消失不见了。于是寂静重又笼罩着整个教堂。 “这样反而好,否则要他当着妻儿的面站起身来,他会不好意思的。”瓦西里神父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这个想法,随即轻声地然而严峻地第三次喝令道: “谢苗!我吩咐你:起来!” 他慢慢地放下手来,等待着。窗外不知是谁把沙土踩得窸窣作响,声音近得好像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他等待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沿着窗下走了过去,随后就消失了。周围一片寂静,忽然响起了一声痛心的长叹。是谁在叹气?他朝棺材弯下身去,在那张浮肿的脸上寻找着生命的活动,同时命令那双眼睛道:“快睁开来呀!”他把身子弯得越来越低,双手抓住棺材尖利的边沿,几乎凑到死者那张发青的嘴上,往里吹着生命的气息,而那具被惊扰的死尸却报之以臭不可闻的、寒冷砭骨的死亡的气息。 他一声不作地急忙向后倒退了一步,有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切,终于明白了过来。他闻到了尸臭,明白了人们全都吓得逃跑了,教堂里只剩下他和死者;他看到窗外天昏地暗,可是猜不出为什么会这么暗,便又扭回头来。他脑海里闪过了对某桩极其遥远的往事的回忆,对当年曾经嘹亮地响起过,但后来又消失了的、好似春天一般的朗朗笑声的回忆。他还想起了暴风雪。钟声和风雪声。还有白痴那张跟假面具一般呆滞的脸。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他们两个…… 但是一切又都从他眼前消失了。他那双失神的眼睛里燃烧着冷冰冰的跳跃不已的火焰,青筋嶙嶙的身子充满着钢铁般坚定的意志和力量。于是他把眼睛藏匿到好似石拱门般的双眉底下,仿佛生怕吵醒谁似的,将声音压得非常之低,平心静气地问道: “你存心骗我吗?” 随后不再作声,垂下了眼睛,像是在等待回答。后来他又压低声音讲了起来,可是脸上却流露出暴风雨将临时的那种凶险表情,这暴风雨已主宰了整个自然界,但是迟迟不肯倾泻下来,却以一种王者的气度,温存地在空中吹拂着一片绒毛: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信仰你?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赋予我对苍生的爱和怜悯呢——莫非存心要让人家耻笑我吗?既然如此,在我一生中,你为什么始终把我囚禁在桎梏之中,当作俘虏和奴仆一般役使呢?不让我自由地思想!不让我自由地孕育感情!不让我自由地叹息!一切都要听你的驱使,一切都为了你。为了你一个!既然如此,你就显现吧,我等着!” 于是他以一种充满自尊的恭顺姿势,等待着回答,独自一人面对着这口恶狠狠地炫耀着胜利的黑魆魆的棺材,独自一人面对着无涯无际的寂静。只有他独自一人。蜡烛以其一动不动的如芒刺一般尖利的火焰刺破了黑暗,远处的什么地方,暴风雪在唱着歌,歌声渐渐地远去:“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一片寂静。 “你不愿意吗?”他仍然低声地、恭顺地问道,但是突然,他鼓出双眼,脸上露出垂死的人和沉睡的人所特有的那种极其坦率的表情,发狂地呐喊了起来。他呐喊着,呐喊声压倒了可畏的寂静和垂死人心灵中的最后一丝恐惧: “你非答应我不可!把生命还给他!你尽管把别人的生命夺走,可他的必须还给他!我求求你!” 他转过身来对着正在默默腐烂的尸体,愤怒地、鄙夷地喝令道: “你听着!去求求他!求求他!” 他终于亵渎神圣地、可怕地吼道: “他不需要进天国。他在这儿有子女。他们将来会呼唤父亲的。到那时他就会说:‘把天国的桂冠从我头上拿下来,因为在那边,在尘世,秽物和污泥淹没了我子女的头。’他会这么说的!他会这么说的!” 他愤恨地摇动着又黑又沉的棺材,吼道: “你开口呀,该诅咒的腐肉!” 他睁大双眼,惊讶地盯着棺材,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急忙举起两条绷紧的手臂,护住身子,往后急退一步。棺材里的谢苗没有了。棺材里的尸体没有了。却躺着白痴。他用像野兽的利爪一般的手指抓住棺材的边沿,微微抬起畸形的脑袋,眯缝着眼,斜睨着神父,在向外翻的鼻孔四周,在紧闭着的大嘴四周,隐藏着正在孕育成熟的无声的大笑。他默默地望着神父,慢慢地从棺材里探出头来——在他身上永恒的生命和永恒的死亡不可思议地交融在一起,使他可怕得难以形容。 “回去!”瓦西里神父吆喝道,他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使他的头显得硕大无朋,“回去!” 于是棺材里又躺着那具一动也不动的死尸。接着又变成了白痴。就这样,这堆腐肉玩着怪诞的游戏,像发了疯似的,交叠地变幻出两个形象,散播着恐怖。神父勃然大怒,嗄哑地喊道: “还吓唬人!那就叫你……” 可是他的话是听不见的了。蓦地里,那张假面具般呆滞的脸,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嘴巴一直撕裂到耳根,一声像滚雷般的狂笑充满了寂静的教堂。教堂轰响着,震裂了砖砌的穹隆,砖头纷纷坠落下来,可怖的隆隆声笼罩了这个孤独的人。 瓦西里神父睁开发花的眼睛,昂首望去,只见一切都在倾塌。四堵墙壁正在慢慢地、沉甸甸地斜倒下来,彼此靠拢得越来越近,一座座穹隆正在慢慢地坠落,高高的圆屋顶在无声地坍塌,砖地晃动着,渐渐陷落下去——天崩地裂,世界倾覆了。 他发出一声野人般的嗥叫,向门口冲去,却找不到门,便东奔西窜,撞在墙壁上和尖利的砖墙角上,不时嗷嗷叫着。突然有扇门打了开来,使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他马上高兴地跳起身来,可是不知谁的两只索索发抖的手用力搂住他,不放他出去。 他拼死命地挣扎着,又是抓,又是踹,尖声地叫着,终于挣脱了一只手。他便用这只手,像根铁棍似的狠命朝搂住他不放的诵经士的脑袋砸了下去,然后又举起一脚,把那人踢出好几步远,随即趁机一跃,跳到了门外。 天空在燃烧。碎裂了的乌云在空中飞旋,疯狂地打着转,把它们庞大的身躯向吓得发抖的地面压下来。天崩地裂,世界倾覆了。而从那边,从那堆燃烧着、飞旋着的乱云中间,传来了像滚雷似的震耳欲聋的狂笑声,还有崩裂声和野蛮的狂喜的叫声。在西方,还有一线蓝天在发着光,于是他气急败坏地朝那边奔去。他的双脚不时被圣衣的长下摆绊住,因此他不时摔倒,在地上翻滚,弄得浑身鲜血直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但每次摔倒后,他总是爬起来又跑。街上阒无一人,好比深夜一样。无论房屋旁边还是窗户里边,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样生物——没有走兽,也没有飞禽。 “全都死尽死绝了!”神父的脑海里闪现出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念头。他跑出寨门,来到了一条平坦的大道上。在他头顶上,翻滚着的乌云向前分出三条长长的叉枝,像是三只凶猛地蜷曲着的爪子。在他身后,有什么东西可畏地、低沉地隆隆响着——天崩地裂,世界倾覆了。 在前边很远的地方,有一辆板车载着一个庄稼汉和两个村妇由兹纳缅斯克乡回家去。他们遥遥望见有个穿黑衣服的人正在飞快地跑过来,便停住车子,可是在认出了这人是神父以后,便赶紧连连抽着马、风驰电掣地跑了起来。板车在车辙中剧烈地颠簸着,有两个车轱辘都离开了地面。但是那三个吓得魂飞魄散、伏倒着身子的人,却还在拼命地鞭打着马,只求跑得越快越好。 瓦西里神父倒毙在离兹纳缅斯克乡三俄里远的一条又宽又平坦的大路中央。他伏倒在路上,瘦骨棱棱的脸埋在被车轮碾成粉末、被人畜踩成粉末的灰蒙蒙的尘埃里。他的姿势仍保持着撒腿狂奔的样子:两条没有一丝血色的僵死的手臂向前伸出,一条腿蜷缩在身子底下,另一条腿——脚上穿着一只又破又旧的靴子,靴掌上已磨出了洞——长长的,笔直的,筋脉虬结,紧张而又僵直地向后伸着。仿佛他虽然死了,人却还在奔跑。 1903年11月19日 (戴骢 译) (1)瓦夏是瓦西里的昵称。神父父子二人均取名瓦西里,因此他俩的昵称均作瓦夏。此处前一个瓦夏指神父,后一个指其子。 (2)俄里是俄制长度单位,1俄里约等于1.06公里。 (3)此处的执事类似司库,负责管理教会财产和捐款,由堂区信徒推选或聘请的神职人员或世俗信徒担任。 (4)约伯是《圣经》人物,见《圣经·旧约·约伯记》。 (5)俄石是俄国旧容量单位,散体物的1俄石约等于209.91升,液体的1俄石约等于3.08升。 (6)举荣圣架节是东正教十二大节中的最后一个节日,时间在俄历9月14日,为了纪念罗马皇帝君士坦丁一世出征前梦中“显现”的十字架,以及其母赫莲娜80高龄皈依基督教后在耶路撒冷“寻得”的耶稣钉死于其上的十字架。 (7)神父妻子和她女儿同名,都叫娜思佳。娜思坚卡是娜思佳的昵称。 (8)普特是俄国重量单位,1普特约等于16.38千克。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9)主领洗节是东正教十二大节之一,时间在俄历1月6日,东正教信徒在冰冷的水中浸洗,迎接主领洗节。 (10)神工是东正教七种圣事之一,亦称“告解”。举行此仪式时,教徒向神父告明对上帝所犯罪过,并表示忏悔;对教徒所告诸罪,神父应守秘密,并指定应如何做补赎,而为之赦罪。 (11)主降生节是东正教十二大节之一,即圣诞节。 (12)大斋节是基督教斋戒节期。据《圣经·新约》载,耶稣于开始传教前在旷野守斋祈祷四十昼夜。教会为表示纪念,规定耶稣复活节前的四十天为此节期,教徒在此期间一般于周五禁食。节期内教堂祭台上不供花,教徒不举行婚配,停止娱乐活动。 (13)彼得节是东正教节日,时间在俄历6月29日。此前几天为禁食期,不得食肉。 (14)荆棘冠典出《圣经》。耶稣受难时,头上被人戴了用荆棘编成的刺冠。后被历代基督徒视为谦卑和克己的象征。 (15)禁食是东正教虔修方式之一,指于规定日期内,一天只一顿吃饱,其余仅吃半饱或更少,一般于周五不食肉。 (16)戈比是俄国货币单位,100戈比合1卢布。 (17)“指路的火柱”典出《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12、13章。雅各的子孙以色列人在埃及为奴,上帝选召摩西带领同胞出离埃及,摆脱奴隶生活,来到西奈旷野。第13章提到火柱:“日间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路,夜间在火柱中光照他们,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 (18)“毁坏可憎”是《圣经》用语,见《新约·马太福音》第24章第15节。 (19)圣衣是东正教神职人员举行宗教仪式时所穿的礼服,亦称祭服,主要有祭披、长白衣、内袍、圣带等。 (20)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9章第1节。 (21)拉比是希伯来语音译,意为“老师”。据《圣经·新约》称,犹太人曾多次称耶稣为拉比。 (22)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9章第2、3节。 (23)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9章第4至7节。 (24)同上。 (25)圣三主日是东正教十二大节之一。每年复活节(复活节的节期在春分月圆后的第一个星期日,约于3月21日至4月25日之间)后的第五十日为圣灵降临节,此节后的第一个星期日为圣三主日,以“恭敬”上帝三位一体。 (26)圣灵日是东正教节日,时间在圣三主日的第二天。 (27)克瓦斯是俄国人家常喝的一种清凉饮料,用面包和水果发酵制成。 (28)终傅是东正教七件圣事之一,意为临终时敷擦圣油。在教徒病情垂危时,由神父用橄榄油敷擦病人的耳、目、口、鼻和手足,并诵念一段祈祷经文,认为借此可以帮助受敷者忍受病痛,赦免罪过,安心去见上帝。 (29)摩西是《圣经》人物,传说中犹太人的古代领袖,带领犹太人出埃及,过红海,抵西乃山,传授上帝的十诫。详见《圣经·旧约》中的《出埃及记》《利未记》《民数记》《申命记》诸篇。 红笑 ——一部找到的残稿第一部分 片断一 ……疯狂和恐惧。 我们顺着一条大道走去,这时我头一次感觉到了这一点——十个小时了,我们不间断、不停留地走着,不放慢速度,也不把倒下的人扶起来,而是把他们留给了敌人;大批的敌人正密密麻麻地在我们后面移动,三四个小时后他们便把我们的足迹踩平了。是个大热天。我不知道温度有多高:四十度,五十度,或许更高。我只知道那是一种持续的高温天气,热得厉害,密不透风。令人绝望。太阳是那么大,那么火烈烈地可怕,仿佛地面已经离得它很近,很快将被这团无情的烈火燃烧殆尽。眼睛都不看东西了。缩成很小的,小得像罂粟花籽的瞳孔,在合起的眼睫毛庇护下白白地寻找阴凉:太阳穿过薄薄的表皮,把自己鲜红的亮光刺进极度疲惫的脑子里。不过,毕竟这样要好些,所以我久久地,也许是几个小时地闭着眼睛走着,边走边听自己周围的人群怎么在行动:人们的一双脚和马儿的四个蹄子沉重而不平稳的步伐,铁轮子压在碎石子上发出的吱吱咯咯声,以及有人艰难疲惫的呼吸和干瘪的嘴唇的咂巴声。不过,我没有听到有人说话。大家都沉默不语,好像是一支哑巴的队伍在行军,如果有谁跌倒了,也是默默地倒下去,然后被别人踩到了才默默地站起来,也不看看四周围,继续朝前走——这些哑巴都是既聋又瞎的人。我自己就几次踩着人跌倒了,于是不由自主地睁开了双眼——而我看到的,真好像是失去理智的大地的一种荒唐的构想和沉重的梦呓。炽热的空气在颤抖,而且连石头也无声无息地在颤抖,仿佛要流动起来似的;而在拐弯处,一队队远去的人们、大炮和马匹,则仿佛脱离了地面,无声而僵硬地在摇晃——好像在行走的不是些活人,而是一支支无形的影子的大军。一个巨大的、离得近近的可怕的太阳,在每一支枪管、每一块金属号牌上都点燃了数千个令人目眩的小太阳,而且它们从四处、从两侧和下面钻进眼睛里,炽热尖利得像白光闪闪的刺刀尖端。燃烧般令人难受的炎热直达身体的最里边,进入骨头和脑子,于是有时感到奇怪,在肩膀上摇动的仿佛不是脑袋,而是个什么古怪和不寻常的球,它笨重而又轻巧,陌生并令人害怕。 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家:房间里的一角,一小片浅蓝色的壁纸,还有我小桌子上放着的一个长颈玻璃瓶,那里边装着水;因为没有人用它,外面落满了灰尘;我的那张小桌子,一条腿比另外两条短些,所以底下垫着一块叠起来的纸头。我的妻子和儿子好像在隔壁一个房间里,所以我现在没有看到他们。如果我能叫喊,我就要叫喊起来了——这种普通而和平的情景,这小片浅蓝色的壁纸和那没有人用而落满灰尘的长颈玻璃瓶,是那么平平常常。 我知道自己举着双手停了下来,但是有谁从后面推了我一把;我于是很快地大步向前扒开人群,急忙向什么地方走去,已经既不觉得热也不觉得累了。我像在无穷无尽的默默的队伍中穿行了好久,绕过被晒红的后脑壳,几乎碰着倒悬着的热乎乎的枪刺,这时一个想法使我停下来了——自己这是在干什么,这么慌慌忙忙要往哪里去。我还同样慌忙地向一边转过身去,穿过一片开阔地带,爬过一道沟谷,忧心忡忡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仿佛这块毛糙的热乎乎的石头就是自己全部努力的目标。 而这时,我头一次感觉到了这一点。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些人,这些在太阳的闪光下默默地迈步走着的人,这些累得和热得要死、摇摇晃晃和正在倒下的人——全都发了疯。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哪里去,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个太阳,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长在他们脖子上的,不是脑袋,而是些古怪而可怕的球。瞧这一个,他和我一样,正匆匆忙忙地穿过队伍并在跌倒;瞧另一个、第三个。瞧一匹马的头部伸到了人群的上边,它长着两只疯狂的眼睛和一张龇着牙齿张开着的正要发出某种可怕而不寻常的嘶鸣的嘴巴,它伸出来了,倒下去了。于是,这个地点立刻聚起一群人,他们停留在那里,听得到他们嘶哑、低沉的说话声和一下短促的射击声,然后人们又默默地、无止境地往前走。我坐在这块石头上已经一个小时了,大家都绕过我走去,那大地,那空气,以及远处那些幽灵般的队列,则依旧那样地在颤抖。让人受不了的炎热又折磨着我,我也已经不记得瞬息之间自己头脑里想的什么了,而人们依然绕过我在走呀走的,我却不明白他们都是谁。一小时之前,我曾经一个人坐在这块石头上,而现在,我的周围已经集合起了一堆灰溜溜的人:有些一动不动地躺着,也许,是死了;另一些是坐着,并像我一样直愣愣地望着走过去的人们。有些有枪,所以他们像士兵;另一些人则几乎脱光了衣服,身上的皮肤又红得发紫,让人不愿去看。离我不远处有个什么人,光身子,背朝上躺着。因为他若无其事地把脸紧紧贴在尖利炽热的石头上,凭他一只翻过来的苍白的手掌,可见他是死了,然而他的背部却是红红的,像活人的一样,只是一层表皮像熏肉似的稍稍有点儿发黄,说明他是死了。我想离开他远点儿,但是没有力气,便身子摇摇晃晃地张望着那没完没了走着的幽灵般晃悠着的队伍。根据自己头部的情况,我知道自己确实也快要中暑了,不过我处之泰然,就好像在梦中——死亡只不过是一段奇妙而杂乱无章的幻境道路罢了。 接着我看到一个士兵怎么从人群中走出来了,他坚决地向我们这边走来。刹那间,他掉进了一个壕沟里,而当他从那里爬出来并重新走路时,脚步并不稳健,让人感到他是在用最后一点力气恢复自己那疲劳到已经散了架似的身子。他就这样直接朝着我走来,我的脑袋已经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我感到害怕,问道: “你要干什么?” 他好像只等着我说话似的停下来了;他站在那儿,身材魁梧,一脸大胡子,衣服领子撕开着。他没有枪,裤子只靠一个纽扣吊着,破口处可以看到他身上白白的皮肉。他的两只手和一双腿脚都叉开着,不过看得出他是竭力想把四肢收起来,却力不从心——两只手刚刚收起来,它们立刻又耷拉下了。 “你怎么了?你最好坐下。”我说。 可是他站在那儿,毫无效果地收拾着自己,同时默不作声地瞅着我。于是我不由得从石头上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地盯着他的一双眼睛——从中看到的,是无限的恐惧和疯狂。大家的瞳孔都变小了——而他的两个瞳孔却都扩大到整只眼睛;通过这两扇巨大、黑色的窗子,他看到的,该是怎样一片火的海洋!也许我觉得他的目光里或许只有死亡——可是不,我没有错:在这两个乌黑无底的、由细小的橙黄色圆圈围着的像鸟儿那样的瞳孔里,表现出比死亡、比对死亡的恐惧更多的东西。 “你走开!”我边后退边叫嚷,“你走开!” 接着,他便好像只等我开口说话那样——这个还是那么魁梧、叉开着四肢和默不作声的人,他向我扑过来,把我撞倒在地上。我哆哆嗦嗦把被压住的两只脚挣脱出来,一跳而起,想逃跑——离开人们到一边去,到太阳晒着的没有人的和正在颤抖的远处去,这时左边山顶上传来轰隆一声射击,然后又是两下,那声音慢慢的,听起来像回音。头顶上有个地方,爆炸了一枚榴弹,同时响起人数众多的欢乐的尖声嚷嚷、呐喊和呼叫。 我们的退路被截断了。 已经不再感到要命的炎热了,那种恐惧和疲劳也消失了。我的头脑是清清楚楚的,思想明确而尖锐;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正在集合的部队时,看到人们的已经变得开朗的和好像是高兴的脸,听到他们嘶哑而大声的说话、命令和嬉笑声。太阳好像升得更高了,为了不妨碍我们,它变得暗淡了,静悄悄的了——空中又爆炸了一枚榴弹,同时传来一阵像巫婆发出的欢乐的尖叫。 我走了过去…… 片断二 ……差不多全部的马匹和炮手。第八连那边也是这样。在我们第十二连,到第三天快结束时,只剩下三门炮了——其余的都被摧毁了,还剩下六名炮兵和我一个军官。我们已经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三天三夜了,恶魔般的轰鸣和尖叫像疯狂的乌云紧紧包围着我们,把我们和土地、和天空、和自己的人们分隔开来——于是我们几个活着的人,像梦游者似的在游荡。死去的,他们安安静静地躺着,而我们则在活动,干着自己的事情,说着话,甚至还笑——像梦游病人一样。我们的活动是自信而迅速的,命令清楚,执行准确——但要是突然问每一个人他是谁,在他稀里糊涂的头脑里未必能找到答案。好像是在做梦,所有的面孔似乎老早就认得,以前老早就知道;可是当我开始凝神注视某一张脸或某一门炮,或者听到轰鸣的时候——所有这一切又以各自的新颖和无穷的神秘莫测使我感到惊讶。夜幕不知不觉间降临了,而且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它便感到奇怪起来:这夜它到哪里去了?太阳怎么又在我们头顶上燃烧起来了?只有从到来的一些人那里我们才弄清楚,战斗正在进入第三个昼夜,但又立刻把这事儿忘了:我们感到奇怪了,这全都是在同一天,没有结束,没有开始,它忽而昏暗忽而明亮,却同样不可思议,同样盲目。所以我们这些人当中没有人怕死,因为谁也不明白什么是死亡。 我不记得在第三夜还是第四夜,我靠在胸墙上才一分钟,而且是刚闭上眼睛,头脑里便出现了那个既熟悉又不寻常的景象:一小片浅蓝色的壁纸和我的小桌子上那只因为没人用而落满灰尘的长颈玻璃瓶。还有在隔壁一个房间里——我看不见他们——好像待着我的妻子和儿子。不过现在我的桌子上点着一盏带绿色罩子的灯,这就是说,现在是傍晚或夜间。这景象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那儿,我则长久而非常平静、非常仔细地在观察,看那灯光怎样在长颈瓶的玻璃上嬉耍,而且边看边想:儿子为什么没有睡觉,已经是夜晚了,是他该睡觉的时候了。然后又细看那壁纸,那上面所有的弯弯扭扭的图纹、银白色的花朵、格子和管子——我从来不曾想到我对自己的房间知道得这么清楚。有时我睁开眼睛,便看见黑黝黝的天空带着片片红色的火光,于是重新闭上眼睛,又重新端详壁纸、闪闪发亮的长颈玻璃瓶,并在心里想:儿子为什么不睡觉,已经是夜晚了,他也应该睡觉了。有一次,一枚榴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爆炸了,我的两条腿被什么东西摇动了一下,有人大声在嚷嚷,嚷得比爆炸声还响亮,我于是想:有人被打死了!但是我没有站起来,而且没有使眼睛离开那蓝兮兮的壁纸和长颈玻璃瓶。 后来我站起来,来回走着下达命令,查看人员,调试瞄准器,而自己则一直在想:儿子为什么没有睡觉?关于这事儿,有一次我问驭手,他也久久而仔细地对我解释了什么,而且我们两个人都点了点头。他还笑了,可是他左边的眉毛抽搐了,一只眼睛对后面什么人狡黠地眯了眯,而朝后面所看到的是谁的鞋后跟——此外再没有什么了。 这时已经天亮了,突然间掉起了雨点。这雨——和我们那儿的一样,是些最普通的小水珠子。它下得这么突然和不是时候,我们大家又都那么怕被淋湿,以致都丢下炮,停止了射击,开始找个随便什么地方躲起来。和我刚说过话的那位驭手爬到炮架旁边,凑合着把身子蜷缩在那儿,也顾不得自己分分秒秒都会被压死。胖胖的炮兵士官不知为什么开始去脱一个死者的衣服,而我则在连里急急忙忙走来走去寻找什么东西——不知是风衣还是雨伞。由于飘过来一片云,雨下大了,于是整个茫茫的空间里顷刻之间变得异常地寂静。一枚发射晚了的榴霰弹尖叫了一声炸裂开了,然后变得太安静了——静得啊,连胖胖的炮兵士官的打呼噜声以及雨珠子落在石块和炮上的声音都听得见。这种平静的淅淅沥沥的碎雨声使人想起秋天,而土地淋湿后的气息和宁静——仿佛刹那间打断了这场血淋淋的和野蛮的噩梦,于是当我瞧了一眼被雨水浇湿的发亮的大炮时,它突然荒唐地使人回想起某种亲切、静谧的东西,有些像自己的童年,也有些像初恋。然而,远处传来特别响亮的第一发射击声,迷人的寂静瞬间消失了;大家和突然躲起来的时候一样,突然从自己的掩体里爬出来;肥胖的炮兵士官对着一个人大叫大喊;轰隆一声炮响,接着又是一声,血淋淋密匝匝的浓雾又重新遮住了受尽折磨的大脑。所以,谁也没有觉察到雨什么时候不下了;我只记得水怎么从被打死的炮兵士官,从他那张肥肥胖胖脏兮兮发黄的脸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淌——显然,这次的雨连续下了好长时间…… ……我面前站着个年轻的预备役士官生,他把一只手举到制帽上敬礼,同时报告说,将军恳求我们只坚持两小时,到那时一定会有增援部队来。我心想着我的儿子为什么没有睡觉,回答说要坚持多久我就坚持多久。但这时不知为什么他的脸使我发生了兴趣,大概是因为它苍白得非同寻常和令人吃惊吧。我没有见过比这张脸更白的了:甚至死人的脸都要比这张年轻的、还没有长胡子的脸多一点光泽。该是他到我们这里来的一路上给吓坏了,却没有能恢复过来;后来,他那只手一直贴在帽檐上,为的是用这个习惯的和简单的动作,驱散那令人心惊肉跳的恐惧。 “您害怕?”我捅了捅他的一只胳膊问。但那只胳膊像根木头,而他则一声不吭地微笑着。更确切点说,他脸上参与微笑的只有他的抽搐着的嘴唇,一双眼睛里却只有青春和恐惧——别无其他。“您害怕?”我亲切地重复问道。 他的嘴唇在抽搐,竭力想说出话来;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某种让人莫名其妙的、古怪得出奇的和超寻常的情况。一股暖风吹到我的右脸颊上,使我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在我眼里刚刚还是苍白的这张脸上出现了一道短短的、圆头的、红色的玩意儿,不知从哪里流出一道血,就像用一只去掉塞盖的瓶子在蹩脚的招贴画上画画。而那微笑,通过短短的红色的流淌的玩意儿仍在继续,一种疯狂的笑——红笑。 我认识了它,这种红笑。我一直在寻找,终于找到它了,这红笑。现在我清楚了,所有这些畸形丑陋、支离破碎和古怪的躯体是什么意思。这是红笑。它在天空中,它在太阳里,而且它将很快流散开来,流遍整个大地,这种红笑! 而他们,清清楚楚而又视若无睹,像一些梦游病人…… 片断三 ……疯狂和恐惧。 人们在讲述我们和敌方的军队里都有很多人患了精神病。我们这里设立了四个精神病房。我在司令部的时候,副官带我看了…… 片断四 ……像是被一些蛇缠绕住了一样。他看见铁丝网的一端被剪断后翘到空中,缠住了三个士兵。铁丝扎破了军服,刺进身上的肌肉里,士兵们便叫着嚷着不要命地在打转。后来,一个还活着的把两个死了的从自己身边推开,那两个便歪歪斜斜地转动着,其中一个倒在了另一个的身上,他们又都压在了他的身上——结果一下子三个人都一动也不动了。 他说,光在这一道篱笆墙下牺牲的人就不少于两千。他们在砍铁丝网并为像蛇一样弯弯曲曲的铁丝感到害怕的时候,子弹和霰弹像雨点般地向他们落下来。他要人相信,当时的情景很可怕,要是有个方向可以逃,这次进攻一定会以他们惊恐万状的逃跑告终。但是,十道或十二道没有断口的铁丝网墙以及与它们的搏斗,整个底下插满尖桩的迷宫似的陷阱,把头脑完全给搅糊涂了,简直没法确定方向。 有些人像瞎子似的掉进深深的管道形陷坑里,肚子被削尖的木桩挂住了,便像一些玩具小丑似的在那里乱颠挣扎;新掉下去的人压在他们的身上,很快整个陷坑被填得满满的,大堆血淋淋的活人和将死的人在蠕动。到处是从底下向上伸出来的胳膊,那些痉挛着弯曲起来的手指竭力把掉进陷坑、已经再也没法挣脱出来的人抓住:数百个有力而盲目的手指像紧紧夹起的虾螯蟹足,抓住衣服把别人往自己一边拉,戳进别人的眼睛里,以及把别人掐死。许多人像喝醉了酒,在往铁丝网上跑,到那里被钩住后就开始大叫大喊,直到他们被子弹结果了生命。 总之,他觉得大家都变得像一群醉鬼:有些人互相破口大骂,另一些人则哈哈大笑,当他们的一只手或一条腿被铁丝网钩住了,那时也就死在那里了。他本人呢,尽管打一清早没有喝过也没有吃过什么,还是感到自己怪怪的:头晕,恐惧不时为疯狂的欣喜所代替——一种恐惧的欣喜。和他并肩站着的人开始唱歌了,他就顺着人家唱下去,歌声很快变成完整并很和谐一致的合唱。他不记得当时唱的什么歌,但是是一种很开心的、配合跳舞的玩意儿。是啊,他们在唱歌——可是四周围的一切却因为在流血而呈现出一片红色。天空本身好像成了红的,而且可以认为,宇宙间发生了某种灾难,某种古怪的变化和色彩的消失:浅蓝的和绿的以及其他一些习惯的宁静的颜色消失了,而太阳在燃烧,放射出红兮兮的五彩的火焰。 “红笑。”我说。 但是,他不明白。 “是啊,还哈哈大笑呢。我已经对你说了,像一群喝醉了酒的人。也许,当时甚至还跳舞了呢,好像是的。至少,那三个人的动作像在跳舞。” 他清楚地记得:当他因胸部中弹负伤倒下去的时候,直到丧失知觉的一段时间里,他的两只脚还翘了几下,好像是在给谁伴舞。而且现在他回想起这次进攻的战斗来,仍带着一种好奇的感觉:一部分是因为害怕,一部分则仿佛是有想再经受一次那种情景的希望。 “还想让子弹再穿过胸部一次?”我问道。 “是这样的:并不是每一次都会被子弹打中的。伙计啊,要是得到一枚勇敢勋章,就好啰。” 他仰脸躺在那儿,脸色发黄,鼻子尖尖的,颧骨突出,一双眼睛凹下去了——像个死人似的躺着,还在幻想获得一枚勋章。他身上已经开始溃烂了,发着高烧,再过三天就该把他扔进坟墓里去,和死尸一起,可是他躺着,露出幻想的微笑,还说勋章。 “给母亲发电报了吗?”我问。 他变得惊恐和严峻起来,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于是我也沉默了,听到了伤员们在呻吟和说胡话。但是当我站起来要走时,他伸出一只滚烫而且有力的手握住我的手,以自己两只深陷进去的眼睛,惘然和忧伤地盯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了,啊?到底怎么了?”他拉拉我的一只手,坚决地问。 “什么呀?” “哎,总的说嘛……所有这一切。因为她等着我。我不能死啊。祖国——啥叫祖国,难道你能对她说得清楚吗?” “红笑。”我回答说。 “啊呀,你总说笑话,可我是认真的。必须解释清楚,但是难道能对她解释得清楚吗?如果你知道她在信中都写了些啥?她写了些啥?你也不知道,她写的——是一些老话。而你……”他好奇地看了一眼我的脑袋,伸出一个手指捅了捅,然后出人意料地笑起来说,“你可是谢顶了。你注意到了吗?” “这里没有镜子。” “这里有许多头发白了的和秃头的人。你听着,给我面镜子,你给啊!我感觉到白头发怎么正在从脑袋上长出来。把镜子给我吧!” 他开始说胡话了,他哭了,叫喊了,我也就离开了战地小医院。 这天晚上,我们为自己过了个节日——一个悲哀而古怪的节日。到场的客人中,有些是死者的影子。我们决定晚上集合在一起,像在家里举行野餐会一样,喝喝茶,所以我们弄来了一个茶炊,甚至还搞到了柠檬和杯子,安排在一棵树底下——像在家里、在野餐会上一样。同事们一个人或两个人或三个人聚集在一起,而且是陆续熙熙攘攘地来,有说有笑,满心愉快的期待,不过很快安静下来不说话了,都回避互相看着,因为在这个幸存者的小型集会上有某种怪怪的东西。大家都穿着撕破的衣服,脏兮兮的,像身上长了疥疮似的挠着痒痒,头发蓬乱,消瘦又干瘪,失去了通常熟悉和习惯的面容,我们仿佛现在才聚集到了茶炊的旁边,互相见了面——一见面又都吓坏了。我在这个惘然的人堆里寻找一些熟悉的人也白费劲儿了——没法找到。这些人不安稳,慌慌忙忙,行动时你推我搡,每听到一点碰击声便哆哆嗦嗦,还不断查看自己后面有什么东西,竭力做出过多的手势来填补那种他们看一眼都觉得可怕的神秘的空虚——这是一些新的面孔,一些陌生的人,我不认识他们。连说话的声音也是另一种样子,断断续续,一停一响,很困难地吐出几个词儿来,却又为一点微不足道的事儿很容易地开始大声嚷嚷起来,或者就毫无意义地、不可抑制地大笑。而且一切都是陌生的。树木是陌生的,晚霞是陌生的,水也是陌生的,带着一股特殊的气息和味道,仿佛和已经死去的人在一起,我们丢下了土地,转到了另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一个充满神秘现象和预示凶险的阴森森影子的世界。晚霞是黄兮兮、冷冰冰的;上面沉重地悬浮着没有一丝亮光的黑黝黝停滞着的云层,地面也是黑黝黝的。在这个预示凶险的光影里,我们的面孔也是黄兮兮的,像死人的面孔一样。我们大家都瞅着茶炊,可是它已经熄灭了,它的四边反射着一片自身的黄色和晚霞的纹路,也开始变得陌生、僵死和不可思议了。 “我们在什么地方?”有谁问了一句,声音里包含着担忧和恐惧。 有谁喘了口气,有谁颤抖着捏得手指头咯吱吱响,有谁开始发出了大笑,有谁跳起来并绕着桌子快步走动起来了。现在经常可以遇到这种几乎像在奔跑似的快步走来走去的人,他们有时怪怪地沉默着不说话,有时则古怪地在嘟哝什么。 “在战争中。”发笑的那个人回答说,并再次发出喑哑而长久的哈哈大笑,那声音好像是他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 “他干吗哈哈笑?”有人感到讨厌地说,“您听着,别再笑了!” 那人再一次地喘不过气来,嘻嘻了一声,便顺从地沉默了。天黑下来了,乌云笼罩了大地,我们要互相区别黄兮兮、习惯了的面孔也困难了。有人问道: “那划划船在哪儿?” “划划船”是我们给一位同事起的外号,他是一名个子矮小的军官,穿一双大号的防雨靴子。 “他刚才在这里来着。划划船,您在哪儿?” “划划船,您别躲起来呀!我们闻得到您靴子发出的气味。” 大家开始笑了。黑暗中接着传出一个粗鲁、不满的嗓音,打破了大家的笑声。 “你们给我闭嘴吧,也不觉得可耻。划划船今天早上出去侦察时给打死了。” “他刚刚还在这里的。这是搞错了。” “那是您的感觉。喂,茶炊旁边的,快给我切柠檬。” “我也要!我也要!” “一个柠檬全分完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先生们。”一个人伤心得几乎哭了,他说话声音轻轻的,却带着委屈,“而我还是只为这柠檬才来的呢。” 那个人又喑哑而长久地笑起来,而且再没有人去制止他了。不过,很快安静下来了。又发出一声嘻嘻的窃笑——便不出声了。 有个人说道: “明天发动进攻。” 于是,几个嗓子生气地嚷嚷说: “您算了吧!还能有什么进攻!” “您自己也知道……” “你们算了吧。难道不能说点别的。这是怎么了!” 晚霞已经消散了。天空起云了,好像变得亮堂了点儿,人的脸也认得出来了,绕着我们打转的那个人也安静下来并坐下了。 “现在家里怎么样了呢?”他不确定地问,声音里还听得出某种内疚的笑意。 接着又变得可怕起来,既不可思议又陌生,一切——都到了恐惧的程度,几乎都要失去知觉昏过去了。于是我们大家马上一齐说起来,大声地叫喊,到处瞎忙乎,拿杯子推来推去,互相捅肩膀、抓胳膊、顶膝盖,然后又一下子因为那不可思议的东西而肃静下来。 “家里?”黑暗中有个人嚷嚷道。因为激动,因为惊恐,因为气愤,他的声音是嘶哑的,在颤抖。所以,有些话他没有说出来,好像变得不会说那些话了。“家里?什么家?难道什么地方还有个家吗?别打断我说话,否则我要开枪了。在家里我每天都洗澡——你们明白吗,用满澡盆的水——水满到四周的边边上。可现在,我脸都不每天洗,我的头皮屑都结成一块块像黄癣的痂,还全身发痒,浑身都有东西在爬呀爬的……我都脏得要发疯了,而你们却在说——家!我像一头牲口,我蔑视自己,我不认得自己了,死亡也完全不那么可怕了。用你们的榴霰弹把我的脑子炸开了吧!不管向什么地方射击,总会击中我的脑子——你们说:家。什么家?一条街道,几扇窗户,一些人,而我现在可不会到街上去——我觉得可耻。你们拿来了茶炊,而我,连看着它都觉得害臊。看这茶炊。” 那个人又发笑了。有个人嚷嚷道: “鬼知道这是什么。我要回家去。” “家?” “您不明白,啥叫家!……” “回家?你们听着:他想回家!” 响起了一阵哄堂大笑和令人难受的叫喊——然后,因为那不可思议的东西,大家又默不作声了。而且,这时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我们大家所有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它从这些黑乎乎、神秘的和陌生的田野上向我们袭来;它从也许在石头中间被忘却和丢失后正死去的人们躺着的那荒凉的黑魆魆的峡谷中向我们竖起来,它和这个陌生的、从未见过的天空融成了一体。我们沉默着,恐惧得失去了知觉,我们站立在已经熄灭的茶炊周围,而在世界上空升起的那个庞大无形的影子,则在默默地从天空凝神注视着我们。突然间,在距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显然是在团长那里,响起了音乐,那疯狂而欢乐的响亮的声音,恰似在夜间一片寂静中突然迸发出来似的。这音乐疯狂而欢乐地演奏着,仿佛是一种挑衅,它慌乱,不和谐,太响亮,太开心,而且显然就连那些演奏的人和听它的人都和我们一样,发觉了这个已经在世界上升起的庞大无形的影子。 而那个在乐队里吹号的人,他的身上、脑子里和两只耳朵里,显然都已经有了这个庞大而默默无声的影子。时断时续和支离破碎的号声蹿来蹿去,蹦蹦跳跳,脱离其他的乐器向某一边奔跑过去——它孤零零的独自一个,恐惧得发颤,失去了理智。而其他各种乐器的声音则正好像扭过头来看着它;这些声音是那么羞怯,磕磕绊绊,摔倒了又站起来,它们像是破破烂烂的一群在奔跑的人,异常响亮、异常开心,与那黑暗的峡谷异常相似,而在那峡谷的石头中间那些也许被忘却和丢失的人正在死去。 而我们则久久地站立在已经熄灭的茶炊周围,并默默地没有作声。 片断五 ……大夫小心翼翼地推了我几下把我弄醒,当时我已经睡着了。像被人叫醒时大家都边叫喊边跳起来一样,我大叫一声醒过来后,便一跃而起,向病房的出口处跑去。但我的一只手被大夫使劲地拉住了,他表示抱歉,说: “我让您受惊了,请原谅。我也知道,您想睡觉……” “五天五夜……”我睡眼蒙眬地嘟哝着,又睡过去了。当大夫小心翼翼地推了推我身子的一侧和两条腿又说起话来的时候,我仿佛觉得过了好久。 “可是,非这样不可呀。亲爱的,请吧,必须这么做。我总觉得……我没有办法。我总觉得,好像那里还有伤员落下了……” “什么样的伤员?你们不是搬运他们一整天了吗?您让我安静点儿吧。这不公平,我五天五夜没有睡觉了!” “亲爱的,您不要发火。”大夫嘟哝说,同时笨手笨脚地把一顶制帽戴在了我的头上,“大家都在睡觉,不能叫醒他们。我弄到了一台机车和七个车厢,可是我们需要人。我可是明白……我自己也怕睡着了。不记得我还是什么时候睡的觉。我都好像开始产生幻觉了。亲爱的,把您的脚放下来,对,一只脚,对,这样,这样……” 大夫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晃晃,看得出只要他一躺下——就会连着睡上几昼夜。于是,我把两条腿在下边弯曲起来;我们在这么行动时,我相信自己睡着了——这么突然和出乎意料地,不知道从哪儿,一排黑影竖在了我面前——那是机车和一些车厢。它们的旁边,黑暗中勉强看得出的一些人缓慢而不出声地在踱步。无论机车上还是车厢里都没有点灯,只有在离关闭着的炉门不远的路面上,有一道红兮兮、暗淡的亮光。 “这是什么?”我边后退边问。 “是我们乘火车在前进。您忘了?我们是乘火车去的。”大夫嘟哝着说。 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他冻得直发抖;看着他,我感到自己浑身也都在不停地打着那种呵痒痒似的哆嗦。 “鬼知道你们!”我大声叫喊起来,“你们不会找个另外的人……” “安静点,劳驾了,安静点儿!”大夫抓住我的一只手。 黑暗中有个人说话了: “现在让所有的大炮一齐开火吧,这样就谁也动弹不得了。他们也在睡觉。可以靠近过去,把所有睡着的人都捆起来。我刚从一个哨兵身边绕着走过。他看了我一眼,啥也没有说,动都没有动一下。大概他正睡觉呢。只要他不倒下去,就能这样一直睡下去。” 说话的人打了个哈欠,他身上的衣服便沙沙沙地响起来:显然,是他在伸懒腰。我想胸部贴车厢边上躺着爬进去——可是我忍不住立刻睡着了。有谁把我从背后扶起来,放好,我却不知为什么用两只脚把他蹬开了——接着又睡着了,而且在梦中好像听到了一次谈话的其中几句: “在七俄里的地方了。” “可是忘了点路灯了?” “没有,是因为有灯亮不合适。” “往这儿吧。稍稍往低点儿。就这样。” 车厢在原地晃动了一下,什么东西哐啷响了一阵。然后,由于这些响声,以及因为躺得合适和安安稳稳的了,我就再也睡不着了。大夫倒是进入了梦乡,因此当我拿起他的一只手时,这只手竟像死尸身上的一样:软弱无力却很笨重。火车已经缓慢和小心地开动了,稍稍有点儿颠簸,好像是在摸索前进。大学里来的一个卫生员点着蜡烛灯,灯光照亮了车厢的四壁和门上的一个黑窟窿;他生气地说: “活见鬼了!他们现在非常需要我们。而您啊,趁他们还没有睡得太死的时候去叫醒他们吧。不然就毫无办法了,我凭自己的经验知道。” 我们拼命地推大夫,他终于坐起来,一双眼睛困惑地张望着我们。他又想躺下睡觉,但我们制止了他。 “这时要有点伏特加酒喝就好了。”大学生说。 我们每人喝了口白兰地,睡意也就完全过去了。又大又黑的四方形门框上露出了浅红色,接着一下子变成鲜红了——一些丘冈背后的什么地方出现了一团巨大而无声的火光,好像夜间出了太阳。 “这离得很远。大约在二十俄里以外。” “我觉得冷。”大夫牙齿咯咯响着说。 大学生朝门外看了一眼,然后用一只手招呼我。我张望了一下:地平线上的各个不同地点,像被一条无声的链条连在一起似的都是这样,一动不动的火光,好像同时出来的数十个太阳。然后,已经不那么黑暗了。远处的丘冈变得浓黑浓黑,清晰地勾画出一道被折断的波浪形的线条,而附近则到处都蒙上了一层静静的红色的光芒,它默默的,一动不动。我瞅了大学生一眼:他的脸被染成了那种同样由血变成的空气和亮光的幽灵般的红色。 “伤员很多吗?”我问。 他摇了摇手。 “很多疯子。比伤员多。” “真正的疯子吗?” “难道还有别的什么样的?” 他看着我时,连他的两只眼睛里也是那种停滞的、野蛮的和充满寒冷的恐惧的东西,就像个中暑死去的士兵。 “您不要说了。”我一边转过身子一边说。 “大夫也是个疯子。您瞧瞧他。” 大夫没有听见。他盘起两条腿坐着,那姿势像个土耳其人,身子总是一摇一晃的,还不出声地动着两片嘴唇和手指尖。他的目光里也有那种呆滞、木顿顿、惊住了的东西。 “我冷。”他说完后微微一笑。 “好,你们大家都见鬼去吧!”我大声嚷嚷起来,同时来到车厢的一个角落里,“你们为什么把我叫来?” 谁也没有回答。大学生望着默默地扩大开来的一团火光,而他那带鬈发的后脑壳是年轻的,当我看着它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有一只女人的纤手在抚摸着这些鬈发。可是这种感觉是那么令人不愉快,以致我开始憎恨起这个大学生来,看着他我没法不感到厌恶。 “您今年多大?”我问他,可是他没有转过身来,也不回答。 大夫的身子在摇晃。 “我冷。” “当我想到,”大学生没有转过身来说,“当我想到什么地方有街道、房子、一所大学……” 他好像已经说完了一切似的中断了,沉默起来。火车几乎是突然地停了下来,我却撞在了车壁上,还听到说话的声音。我们都跳下了车厢。 机车紧前面的路基上躺着个什么,是不大的一团,从中翘出了一只脚。 “是个伤员?” “不,一个被打死了的。没有脑袋。只是不管怎么样,我得把车头灯点亮了。否则的话,还会有人磕着的。” 人们把翘出一只脚的那团玩意儿扔到了一边;那只脚刹那间向上晃了一下,它仿佛要向空中奔去,接着一切都消失在黑乎乎的沟谷里了。灯亮了,机车立刻变黑了。 “大家听听!”有谁带着些微的恐惧低声地说。 以前我们怎么没有听见呢!从四面八方没法确定的地点传来均匀的、把东西刮平那样的呻吟,它开阔无边,平静得出奇,甚至好像显得淡漠。我们听到了很多叫喊和呻吟,但这又和以往听到过的一切不同。在模模糊糊、红兮兮的表面上,肉眼捕捉不到什么,因此有一种感觉,这仿佛是大地本身和没有升起的太阳照亮的天空在呻吟。 “第五俄里了。”机车司机说。 “这是从那儿来的。”大夫向前伸出一只手来指着说。 大学生打了个寒战,慢慢地转过身来对着我们: “这是什么呀?因为这种声音可是无法听到的!” “我们走吧!” 我们徒步在机车前面走着,由我们产生的一排密集的影子出现在路基上;这影子,它不是黑的,而是一种朦胧的红色,因为黑黝黝天空的各个不同的边际都处于默默的、一动不动的静静的亮光下。而且我们每走一步,这荒凉的没有听到过的呻吟也在不祥地增长,它没有明显可见的源头——就好像是红色的空气在呻吟,是大地和天空在呻吟。它表现出的连续不断和古怪的淡漠,使人不时想起夏天草地里蝈蝈的叽叽叫——夏天草地里蝈蝈的那种均匀、热闹的叽叽叽叽声。遇见尸体的事儿也越来越经常了。我们匆匆查看一下,便把它们从路基上弄开——这些冷漠、安静、萎缩的尸体,在它们躺过的地方留下血干了以后暗黝黝、油污兮兮的一片印迹。开始的时候,我们还数数有多少,后来搞糊涂了,也就不数了。这样的尸体很多——对这个不祥的夜晚来说,它们太多了;这是一个散发着凛冽寒气的夜晚,它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呻吟。 “这是什么!”大夫叫喊起来,还伸出个拳头威胁什么人,“您——听着……” 快进入第六俄里了,呻吟却变得更明确、更尖锐了,而且感觉到了发出这种声音的歪歪扭扭的嘴巴。我们战战兢兢地凝视着红兮兮、模糊浑浊的地方,它以幽灵般的亮光给人造成错觉,因为这时几乎就在身边,在靠近路基处,有个什么人从下面发出大声恳求般的哭诉。我们立刻找到了他,是个伤员,脸上只看得到两只小眼睛——当灯光照到这张脸上时,它们又显得那么大。他停止了呻吟,只是用目光依次瞅着我们每个人以及我们拿着的灯,接着他的目光里露出了疯狂的喜悦,因为他看到了人和灯光。他的目光里还包含着生怕所有这一切像梦幻似的马上会消失的疯狂的恐惧,也许,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梦见拿着灯俯下身去的人,可是这些又消失在一片血淋淋、模糊的噩梦中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几乎立刻又碰到了两名伤员:一个躺在路基上,另一个在沟道里呻吟。把他们扶起来的时候,大夫气得直打哆嗦地对我说: “那又怎么?”说着,他把身子转开了。 再走了几步,我们遇到了一位轻伤员,他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自己走着。他低头直对着我们走过来,当我们散开给他让路时,他好像没有注意到似的。他仿佛没有看见我们。到了机车旁边,他停了一会儿,绕过机车沿着车厢走去。 “你上车吧!”大夫喊了一声,可是他没有回答。 这是头一批人,他们使我们感到了恐惧。可是后来,在路基上和路基附近越来越经常地开始遇到这样的人,而且整个田野都弥漫着燃烧后没有散尽的红色的反光,它好像活着似的在蠕动,在大声叫喊、呼号、诅咒和呻吟。这些黑黝黝的丘冈在蠕动,在爬行,像从筐子里放出来的半死不活的虾,叉着腿脚,样子怪怪的,几乎就像衣衫褴褛、行动上显出惊慌不安的和沉重得动弹不得的那种人。有些是不作声、顺顺从从的;另一些则在呻吟,在号叫,在谩骂,并仇恨我们这些救了他们的人,恨得还很激烈,仿佛这血淋淋、冷漠的夜、他们在夜间尸体堆里的这种孤独,以及这些可怕的伤痛,都是我们造成的。车厢里的位置已经不够了,我们也好像在血雨中站久了,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浸湿了,可是还一直有伤员送来,苏醒了的田野仍一直这样荒凉地在蠕动。 有些伤员自己爬过来了,另一些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走来的。一个士兵几乎是跪着来到我们跟前的。他的脸部被打破了,只留下一只发出火辣辣、粗野可怕的目光的眼睛,他还几乎全身赤裸,像刚从澡堂里出来似的。他推了我一把,然后一只眼睛盯住大夫,并一把抓住大夫的胸口: “我要揍你的狗脸!”他叫嚷了一声,揪住大夫的身子并长时间挖苦地进行下流的痛骂,“我要揍你的狗脸!恶棍!” 大夫挣脱出来后,便向士兵冲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起来: “我要把你送交法庭,坏蛋!关你的禁闭!你妨碍我工作!坏蛋!畜生!” 人们把他们拉开了,但那士兵还嚷嚷了好一阵子: “恶棍!我要揍你的狗脸!” 我已经筋疲力尽,到旁边抽支烟,休息一会儿。因为血干了,一双手变得像两只黑手套一样,手指头难以弯曲,所以火柴和烟都掉下去了。而当我抽上烟的时候,觉得那卷烟发出的气味是那么新奇古怪,像是完全另一种味道,我以前及此后都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这时候那个大学里来的卫生员向我走过来了,他也是坐车来的,不过我仿佛觉得几年前我们见过面,却总也没法回忆起在什么地方。他迈步坚定地走着,好像是操练时在正步走,一双眼睛还穿过我张望着更远更高的地方。 “可是他们在睡觉。”他好像完全镇静地说。 我火了,好像他的指责涉及到了我。 “您忘了,他们已经像一群狮子似的拼搏十天了。” “可是他们在睡觉。”他重复说了一遍,同时穿过我看着更高的地方。然后,他向我弯下身子,便一边伸出手指表示威胁,一边依旧那么干巴巴和那么镇静地接着说: “我来告诉您。我来告诉您。” “什么?” 他向我更低地弯下身子,意味深长地用手指威胁着,好像在结束自己的想法似的重复说: “我来告诉您。我来告诉您。您转告他们。” 接着,他依旧那么严厉地看着我,并再一次地伸出手指来威胁了一下,然后便拔出手枪往自己的太阳穴上开了枪。而这,既不奇怪也没有使我感到害怕。我把香烟转到左手上,伸出一个手指摸了摸他的伤口,便向车厢走去。 “大学生他开枪自杀了。好像还活着。”我对医生说。 那一位则抱着自己的脑袋,叹息说: “不过,见他的鬼去吧!……知道吗,我们这里可没有铺位了。瞧那一位,刚才也开枪自杀了。对您说句老实话吧,”他怒冲冲带威胁地叫起来,“我也是!对!所以请求你们,大家自己步行走吧。没有铺位。你们如果想告状,就告去吧。” 他依旧那么嚷嚷着转过身子,我则向马上要开枪自杀的那个人走去。他是个卫生员,好像也是大学里来的。他站着,前额靠在车壁上,因为正大哭呢,两个肩膀在抽搐。 “算了吧。”我接触到他正抽搐的肩膀说。 但是他没有转过身来,没有理睬,依然在哭。他的后脑壳是年轻的,像那个人一样,也是可怕的,他也站着,像喝醉了酒似的叉开两只脚,在呕吐。他的脖子上也有血——该是手抓的。 “怎么的了?”我忍不住说。 他摇摇晃晃离开了车厢,耷拉下脑袋,像个老头子似的驼起背,撇开我们大家,黑暗中竟独自向什么地方走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跟着他走了,我们走了好久,撇下了车厢,一直向黑暗中的一个什么地方走去。他好像仍在哭;我因为开始感到烦恼,所以也想哭。 “您站住!”我停下来叫了一声。 但他仍沉重地移动着两只脚在走,驼着背,像个老头子,两个肩膀窄窄的,迈着嚓嚓响的脚步。后来,他很快消失在红兮兮、好像有亮光却怎么也照不亮的黑暗中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左边离我远远的地方,晃晃悠悠飘过一排不明亮的灯火——这是火车开走了。就我一个人,待在已经死了和正在死去的人中间。还剩下多少人?我身旁,一切全是死一般的停滞不动,而离远一点儿的田野,则像活着一样在蠕动——或许,那是我的一种感觉,因为我是独自一个。然而,呻吟在继续,没有消失。它在大地上蔓延开来——一种微弱的、没有了希望的、像孩子般的哭泣,或数千条被抛弃的和受冻的幼犬的尖叫。恰似一枚尖利而没有顶端的冰冷的针扎进了脑子里,并缓慢而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地在移动…… 片断六 ……这是我们的人。最近一个月,敌方和我方两军互相追逐,破坏了所有的命令和计划,在一片紊乱得出奇的行动中,我们相信此时向我们压过来的敌人正是他们的第四军团。而且对发动进攻已经全部准备就绪,这时候有人从望远镜里清楚地认出了我们的军装,而十分钟过后,猜测变成了放心和幸福的深信:这是我们自己人。而且显然他们也认出了我们:他们完全平平安安地向我们逼近过来;在这种平安的行动中,他们和我们的感觉是一样的,大家都会露出突然意外地汇合时露出的那种幸福的笑容。 所以当他们开始射击的时候,我们在一段时间里还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甚至在那些霰弹和枪炮暴雨般地向我们袭来并且使我们损失好几百人的情况下——我们还在微笑呢。有谁嚷了一声说搞错了,这时——我牢牢记得是这样——我们大家都看清楚了,他们是敌人,因为他们穿的是敌军的制服,而不是我们的,于是才毫不迟疑地开火还击。这场特殊的战斗开始后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我的两条腿丢了,等我在战地医院清醒过来时,已经做了截肢手术。 我问战斗怎么结束时,他们对我做了个含糊其辞的安慰性答复,我从中知道我们给打败了;可后来我这个被截去了下肢的人竟高兴了,因为现在我将被送回家去,因为我毕竟还活着——长久地永远地活着。只在过了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弄清了某些细节,使我产生了怀疑以及一种新的、还不曾经受过的恐惧。 对,那好像是我们自己人——由我们的一名士兵从自己的一门大炮里发出的,也是我们的榴霰弹;我的两条腿被打断了。而且没有人能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发生的。显然是同一个军的两个团,面对面地处在仅一俄里的地区内,互相扫射了整整一小时,还完全相信自己是在打击敌人!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一定有什么东西搅乱了视线。大家都不乐意去回忆这件事儿,提到时也吞吞吐吐,还有——这是最令人惊讶的了——很多说起这件事情的人都让人感觉到,他们至今不承认犯了错误。更确切地说,他们承认错误,但认为那是在晚上的时候,而起初他们确确实实是与敌军对阵的,当时敌人乘大家惊慌失措的时候隐蔽起来了,使我们的人处于自己部队的炮弹射击之下。有些人公开这么讲,还提供确切的解释,仿佛他们觉得真是那样,清清楚楚。我本人至今不能有充分的把握说,这次荒唐的误会是怎么开始的,因为当初都同样清清楚楚地看到我们的红色服装,然后才看到他们那种橙黄色的。后来不知怎么大家把这情况给忘了,竟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致人们谈到这件事儿就像讲一次真正的对阵,不少完全真诚地写了发出的新闻报道也是这样的意思;这是我已经在家里的时候读到的。对待我们这些在那次战斗中负伤人员的态度,开始的时候有些怪——对我们的怜悯好像要比其他伤员少些,不过这种情况很快纠正了。只有到了后来了解到一些与所描述的相似的新情况,说敌军确实曾经有两支部队发生了互相对打,一直到夜间肉搏的时候,这才使我有权认为那次真是搞错了。 我们的大夫,就是给我做截肢手术的那个干瘪的骨瘦如柴的老头子,身上有一股腆胺、石碳酸的气味和烟味,不知为什么脸上总是带着透过黄不黄、白不白的稀疏胡子的微笑,他眯了眯眼睛告诉我: “您是幸运的,可以回家去。这里有点儿不对头。” “怎么了?” “嘿,就这样。不对头。我们那时候,简单些。” 他是四分之一世纪前发生的最后一次欧洲战争的参加者,而且经常带着满意的神情回忆起它。而对这一次战争,我注意到他不理解了,他感到害怕了。 “是啊,不对头,”他哈了口气并皱起了眉头,抽烟喷出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脸,“要是可以的话,我自己也离开这个地方了。” 他向我俯下身来,透过熏黄了的小胡子悄悄地说: “谁也无法从这里脱身的时刻快到了。对,无论是我还是别的人,谁也脱不了身。” 在他那双靠得很近的苍老眼睛里,我看到的也是那种停滞的、木呆无奈的东西。于是,一种可怕的、难以忍受的、好像有上千幢大楼倒塌下来的感觉,在我的头脑里闪现了一下,我吓得浑身发冷,低声说: “红笑。” 他也是第一个明白了我的意思的人。他连忙点了点头,并表示肯定: “对。红笑。” 他完全贴着我身边坐下来,睁大眼睛张望了一下四周围,便一副老头子的样子,频频移动着花白小胡子,悄悄地说起来: “您是快要离开这里的人,所以我对您讲。您有机会看到过疯人院里打架的情景吗?没有?我可是看见过。他们打起架来,像健康的人一样。明白吗,像健康的人一样!” 他几次意味深长地重复了这句话。 “那又怎么样?”我同样悄声而害怕地问。 “没有怎么样。像健康的人一样!” “红笑。”我说。 “被人们用水给冲洗掉了。” 我想起了令我们那么害怕的雨,便生气地说: “您疯了,大夫!” “不比您严重。不管怎么说,不比您严重。” 他双手抱住尖瘦老迈的膝盖,嘻嘻笑起来,而且斜过目光穿过肩膀看着我,同时那干瘪的嘴唇上还保留着那种突然而沉重的笑的回声。他几次狡黠地向我递眼色,仿佛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知道某种很可笑的东西,别人谁也不知道。然后,他以一副表演把戏的魔术师常有的那种威严、庄重的样子,高高地举起一只手又缓缓地把它放下来,并小心地用两个指头接触到被子上的一个地方,也就是如果我没有被截肢便会把两只脚放在那儿下边的部位。 “而这个,您明白吗?”他神秘兮兮地问。 接着,他同样威严庄重和意味深长地用一只手指了指四周围一排排躺着伤员的病床,重复说: “而这个,您能解释清楚吗?” “是些伤员,”我说,“是些伤员。” “是些伤员,”他像回声似的重复说了一遍,“是些伤员。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肚子给打穿了,有的被压伤了胸部,有的被摘除了眼球。您明白这个吗?我很高兴。就是说,这个您也明白?……” 他以突然表现出的与自己的年龄不相称的灵活性,威严庄重和意味深长地双手着地倒立起来,并伸开两条腿在空中保持平衡。白大褂落到了下边,脸鼓涨得通红,用一双倒过来的怪怪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他吃力地断断续续吐出几个词儿来: “而这个……您也……理解?” “您算了吧,”我惊恐地小声说,“不然,我就要叫人了。” 他倒过身子站立起来,恢复了自然的姿势,重新在我床边坐下来,边喘气边教训人似的说: “这个,谁也不理解。” “昨天又打枪开炮了。” “昨天又打枪开炮了。而且已经是第三天这么干了。”他甩甩脑袋肯定道。 “我想回家!”我伤心地说,“大夫,亲爱的,我要回家。这里,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都要不相信还有个家了,家里是那么好。” 他在想什么事儿,没有回答,于是我哭了起来: “上帝啊,我没有了腿。我是多么喜欢骑自行车,多么喜欢走路、跑步,而现在我没有了双腿。我曾经把儿子放在右腿上摇他,于是他便笑了,可是现在……你们要受到诅咒!我乘车回家干什么呢!我才三十岁……你们要受到诅咒的!” “您听着,”大夫一边看着一旁一边说,“昨天我看到:我们这里来了个发了疯的士兵。一个敌军的士兵。他几乎被脱得精光,挨了打,伤痕累累,饿得像头牲口;他整个儿披头散发的,和我们大家一样,像个野人、原始的人,像一头猴子。他挥舞着双手,做着鬼脸,还唱歌和叫嚷,找人打架。给他吃饱了,便把他往回赶——赶到田野里去。还拿他怎么办?日日夜夜他们像穿得破破烂烂的、不祥的幽灵似的顺着丘岗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走过去,往各个方向乱游荡,没有路可走,没有目标,也没有个栖身之所。挥挥双手,哈哈笑笑,又叫喊又唱歌,互相遇上了便动手打架,可是也许就互相视而不见地从旁边走过去了。他们吃什么?大概是没有东西吃,要不就是吃死尸,和禽兽一起,和这些吃得胖乎乎的整夜整夜在丘岗上斗闹和狂吠的狗一起。夜间他们就像那些被暴风雨惊醒的乌鸦和样子难看的螟蛾,集合到有火的地方,只要防寒的篝火一燃烧起来,半个小时后,它的附近就会出现十来个尖声喊叫的、破破烂烂的野人的暗影,像一群冻得哆哆嗦嗦的猴子。人们受不了他们狂乱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叫喊,便朝他们开枪,有时是出于误会,有时却是故意的。” “我要回家!”我一边掩住耳朵一边喊。 接着,一些新的可怕的话又像穿过一团棉絮,嘶哑地和幽灵般地钻进我那难受极了的脑子: “……他们人很多。他们几百人几百人地在低谷里,落入为健康的和清醒的人设置的陷阱里,挂在残留的带刺铁丝网和尖木桩上活活地死去;他们被卷进正规的有理性的战斗后便动手厮杀,像英雄那样总是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可是他们打的,常常是自己的人。我喜欢他们。现在我还只是刚丧失理智,因此才坐在这里和您谈话,而到了我完全丧失了理智的时候,我就要到田野里去,我要大声呼唤——我要大声呼唤,我要把这些勇士,把这些无畏的骑士召集到自己的周围,然后向全世界宣战。我们要像一些开心的人那样,奏着音乐,唱着歌,进入城市和村庄,而凡是我们经过的地方,都得变成一片红色,大家都像一团火似的旋转、跳舞。没有死去的人都将并入我们的队伍,于是我们这支勇敢的队伍就会成长壮大,像雪崩、像怒涛一样把这个世界打扫干净。是谁说的,不能杀人、放火和抢劫?……” 这个发了疯的大夫,他已经在叫喊了,仿佛是要用自己的叫喊唤醒那些被撕破了胸膛和腹部、被打掉了双眼和截去了双脚而疼痛得昏睡过去的人。病房里一下子到处充满了揪心的、悲恸的呻吟,而那些苍白、蜡黄和极度憔悴的面孔,也都从四面八方转向我们,他们中的有些人没有了眼睛,还有一些人则如此畸形丑陋,好像刚从地狱里放出来。他们也在呻吟,在听。敞开着的一道门上,还有一个升起在地面上的黑黝黝、无形的影子正小心翼翼地在张望,以及那个发了疯的老头子搓搓双手在大声嚷嚷: “谁说的,不能杀人、放火和抢劫?我们要杀人,还要抢劫,还要放火。我们是一帮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勇士——我们要毁灭一切:他们的建筑物,他们的大学和博物馆;我们是一帮开心得烈火一样放声大笑的小伙子——我们要在废墟上跳舞。我宣告疯人院是我们的祖国;宣布所有还没有失去理智的人们——都是我们的仇敌和疯子;而当伟大的、不可战胜的和欢乐的我统治这个世界、成了它唯一的主宰和上帝老爷的时候——一种多么开心的笑声将响彻整个宇宙!” “红笑!”我打断了他,叫喊起来,“救命啊!我又听见红笑了!” “朋友们!”大夫面对一些正在哀叹的、畸形丑陋的影子继续说,“朋友们!我们这里将要有一个红红的月亮和一个红红的太阳,禽兽身上的皮毛也将是红红的,令人喜欢;那些过于白的,那些太白了的人,我们就要把他们的皮扯掉……你们尝试过喝血吗?它有点儿黏乎乎的,有点儿热乎乎的,但它是红色的,这血里也有那样使人愉快的红笑!……” 片断七 ……这是不要上帝的行为,这是不要法律的行为。全世界都把红色的十字架敬奉为神圣之物,而且他们看到行驶的一列火车装载的不是士兵,而是些无害的伤员,因此他们应该发出前面有地雷的警告。真是不幸的人们,他们都已经沉浸在回家的美梦里呢…… 片断八 ……一个茶炊的周围,一个像机车一样冒出滚滚蒸汽的真正的茶炊周围,那蒸汽甚至使玻璃灯罩都变得模糊不清了:蒸汽冒得那么厉害。还是那些小茶杯,外面蓝色里面白色的很漂亮的小茶杯,还是结婚的时候人家送给我们的呢。是妻子的妹妹赠送的——她是个很好很善良的女性。 “还真的全都完好无损?”我不太相信地问,同时拿着一把干净的小银勺搅拌着杯子里的白糖。 “打破了一只。”妻子不经意地说。她这时正按着拧开的茶炊龙头,滚烫的热水正从那里欢畅而轻轻地流出来。 我发笑了。 “你笑什么?”我弟弟问道。 “没有什么。来,你们再推我到小书房里去一趟。为一位英雄尽点力吧!我不在时你们闲得无聊,现在结束了,我要管紧你们了。”接着,我就唱起来,当然是开玩笑的,“我们勇敢地向敌人冲去,去战斗,朋友们,快上……” 他们知道我是在闹着玩儿的,所以也都微微笑了笑,只有妻子没有抬起头:她正用一块清洁的绣花毛巾擦杯子。在书房里,我又看见了浅蓝色的壁纸、一盏带绿色灯罩的灯和一张小桌子,那上面放着个装着水的长颈玻璃瓶。它还稍稍留着点儿灰尘。 “给我倒点儿水来。”我愉快地吩咐说。 “你刚喝过茶呀。”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倒来吧。而你,”我对妻子说,“把好儿子带到那间屋里去坐一会儿。请吧。” 我于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品赏着那滋味,而隔壁那间屋里正坐着妻子和儿子,我看不见他们。 “这样,好吧。现在,过来睡觉吧。可是,为什么这么晚了他不躺下睡觉?” “他这是高兴,因为你回来了。宝贝,到爸爸那里去。” 但是,孩子哭起来了,而且躲到了母亲的两条腿中间。 “他干吗哭了?”我感到困惑地问,并向四周围看看,“你们都为什么这样脸色苍白,还不说话,像一些影子似的跟着我走来走去?” 弟弟大笑起来说: “我们没有不说话。” 妹妹也重复着说了一遍: “我们一直在说话。” “我在准备晚饭。”母亲说着,连忙出去了。 “是的,你们都不说话。”我带着出人意料的自信重复说,“从一清早我就没有听到你们说一句话,只有我一个人在叨叨,在笑,在高兴。难道你们不为我高兴?还有,为什么你们都回避看我,难道我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对,是大变样了。我连一面镜子都没有看见。你们把它收起来了?把镜子拿来。” “我这就给拿来。”妻子回答说。可是,她好久没有回来,一面小镜子也是女佣拿来的。我拿着它照了照,接着——就像我曾经在车厢里、在车站上已经看到过的自己一样——这是同样的一张脸,稍稍老了点儿,但却是一张最普通的脸。而他们却好像不知为什么等待着我会大叫大喊并昏过去似的,所以当我平平静静地问“这里有什么不寻常的?”时,他们是那么高兴。 大家笑得越来越响亮时,妹妹走出去了,而弟弟则蛮有信心地平静地说: “对,你变化不大。稍稍有点儿秃顶了。” “脑袋保住了,这都得谢天谢地呢。”我淡漠地回答,“可是,他们都在往哪儿跑呢:一会儿这个,一会儿另外一个。再推我到各个房间转转。多舒适的一把沙发轮椅,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付了多少钱?不过,我倒不在乎钱:我要给自己买一对假肢,最好……自行车!” 它挂在墙上,还完全是新的呢,只是轮胎没有打过气。后边那个轮子的轮胎有一小块干干的脏东西——是我最后一次骑它的时候粘上的。弟弟沉默不语,没有推动沙发轮椅,我明白了他的这种沉默和犹豫不决。 “我们团里只有四名军官活了下来。”我阴郁地说,“我是很幸运的……这自行车,你就拿去吧,明天就拿去。” “好的,我要了。”弟弟顺从地同意了,“是啊,你是幸运的。我们半个城市都在做丧事呢,而你的腿——这个,对了……” “当然。我又不当邮递员。” 弟弟突然停下来了,还问道: “而你的脑袋为什么在哆嗦?” “小意思。这会过去的,大夫说了!” “还有两只手的哆嗦,也是?” “是的,是的。还有两只手。全都会过去的。推我走,请吧,停着使我感到厌烦。” 他们让我不高兴了,这些人真不知足;不过当他们为我准备床铺的时候,我又恢复了愉快的心情——他们在四年前我要结婚的时候买的一张漂亮的床上铺设真正的被褥。拉开清洁的床单,把枕头拍打得松松软软的,铺上被子——我看着这种仪式般郑重其事的过程,笑得一双眼睛都流出泪水来了。 “现在帮我脱掉衣服,把我放到床上吧。”我对妻子说,“真美好啊!” “这就来,亲爱的。” “快点嘛!” “这就来,亲爱的。” “你这是怎么啦?” “这就来,亲爱的。” 她背朝我站着,站在梳妆台旁边,所以我转过头去想看看她是白费劲了。接着她嚷嚷起来,嚷的声音只有在战争中才会这样: “这是怎么回事儿!”她立刻向我扑过来,拥抱我,伏在我身边,把头部埋在我两条截肢后的残腿中间,她带着恐惧离开了残腿,又重新扑了过来,边哭边吻我的残腿。 “你原来多帅气!你可是才三十岁。年轻,英俊。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人们多么残忍。干吗要这样?谁需要这样?你啊,我的乖乖,我的可怜的,我亲爱的,亲爱的……” 听到了嚷嚷,大家都跑过来了,母亲、妹妹、奶妈,而且她们都哭了,说了些什么,趴在我的腿部这么哭着。而弟弟则站在门槛上,脸色苍白,完全煞白了,哆嗦着下颌,并尖声叫喊起来: “和你们在这里,我要疯了。我要发疯了!” 母亲趴在沙发轮椅扶把上,已经不嚷嚷了,她只是声音嘶哑地说着什么,用脑袋在撞沙发轮椅。一张清洁的、放着松软的枕头和叠好的被子的床,就是那张四年前——要结婚的时候买的床,放着…… 片断九 ……我坐在盛了热水的浴缸里,弟弟却不安地在小小的房间里转来转去,坐下后又重新站立起来,拿肥皂,拿浴巾,把它们拿到一双很近视的眼睛前面,又放回原处,然后便面对墙壁,伸出一个手指,一边抠着灰泥一边激动地说: “你自己说说:几十年、几百年地教育人们要有怜悯之心,要有理智,要讲道理——给人灌输意识,却得不到回报,这样可不行。主要的——是意识。可以变得没有同情心,丧失感情,习惯于流血、流泪、遭受苦难——就像那些屠夫或某些医生或军人一样。但是怎么可以认识到真理后仍加以拒绝呢?照我的看法,这是不行的。从小就教育我不要折磨动物,做一个具有怜悯之心的人;我读过的所有的书,也是那样教育我的,所以我非常可怜那些在你们这次该死的战争中遭罪的人。可是瞧吧,随着时间的推移,连我也对所有这些死亡、痛苦、流血开始感到习惯了;我觉得,连在日常生活里我也变得缺少同情心,自己的感情也在变得淡薄,只对一些最激动人心的事情做出反应——可是,对于战争这一事实,我无法习惯,我的理智拒绝去弄明白、去解释清楚那种根本就是无理性的疯狂的事情。上百万人集合到一个地方,竭力把自己的行动说成是正确的,他们互相杀戮,而且大家同样感到痛苦,同样遭受不幸——这算什么,要知道,这还不是疯狂吗?” 弟弟转过身子,并用自己那双近视眼,那双稍稍有点天真的眼睛疑惑不解地注视着我。 “红笑。”我一边逗得水溅出来,一边开心地说。 “我还要老实告诉你,”弟弟把一只凉冰冰的手放在我一边的肩膀上,但仿佛又对赤裸着的和湿淋淋的肩膀感到害怕似的马上把手挪开了,“我老实对你讲:我很害怕失去理智。我没法弄明白发生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没法弄明白,于是感到恐惧。如果有个人能给我解释清楚就好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能。你参加了战争,你看见了——你给我解释解释吧。” “见你的鬼去吧。”我拍得水飞溅起来,开玩笑地回答说。 “瞧,你也一样,”弟弟哀伤地说,“谁都无力帮助我。这真可怕。于是,我就再也不明白了: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什么是理智的,什么是不理智的。要是现在我掐住你的脖子,起初是轻轻的,好像亲热的样子,而然后便用劲地掐,结果把你掐死了——那会是什么样?” “你在说胡话。没有人这样做。” 弟弟搓着凉凉的双手,静静地微笑了一下,接着说: “你还在那里的时候,夜里我常常睡不着觉,我没法睡着,那时我就产生一些古怪的想法:拿把斧头把大家都杀了:妈妈、妹妹、仆人和我们的那条狗。当然,这只是一些想法而已,我永远也不会那样做的。” “我希望是这样的。”我微微一笑,同时拍打着水。 “瞧吧,我也害怕刀,害怕所有尖利的闪闪发亮的东西:我仿佛觉得,要是我手里拿着刀,那一定会把什么人宰了的。因为,真的,如果刀是尖利的,为什么不拿它宰人呢?” “一条充足的理由。弟弟,你真是个怪家伙啊!给我放点热水。” 弟弟拧开水管的龙头,放了些水,然后接着说: “瞧吧,我还害怕人群,害怕许多人集合起来的时候。晚上我一听到马路上喧哗了,大声叫喊了,我就会发抖,并在想,这是……一场屠杀已经开始了。当几个人互相对峙着的时候,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却会感到他们马上就会嚷嚷起来,一个人向另一个人扑过去并开始互相残杀。而且你知道吗,”他神秘兮兮地凑到我的一只耳朵旁边,“报纸上登满关于凶杀——一些古怪的凶杀事件的报道。什么人多智慧多,全是些废话——人类一旦有理智,它就会开始折磨人。你摸摸我的脑袋,它多热呀。里边装的是火。但是它有时也会冷却下来,于是里边的一切就会冻僵、硬化,变成一团可怕僵硬的冰。我要疯了,你别笑,哥哥:我要疯了……已经有一刻钟了——你该从浴缸里出来了。” “稍稍再待一会儿。一小会儿。” 坐在浴缸里,我感到真是太美好了,和从前一样听着熟悉的说话声而不去考虑那些话,看着熟悉的普通寻常的一切:稍稍有点儿发绿的铜管,带有熟悉的绘画的壁纸,整整齐齐安放在几个架子上的照相用具。我要重新搞摄影,把一些普通而宁静的景致拍摄下来,还要给儿子拍照片:他怎么走路,怎么笑以及怎么调皮捣蛋。这些事儿,没有了双腿仍可以做。我还要重新进行写作——写评论一些聪明的好书的文章,写人类思想的新成就,写美以及和平。 “哈——哈——哈!”我一边拍打着水,一边哈哈大笑。 “你怎么啦?”弟弟感到惊恐,脸都变得苍白了。 “没有怎么。我是因为在家里感到高兴。” 他像对一个婴儿、对一个小弟弟那样露出了微笑,尽管我要比他大三岁。他还沉思起来——样子像个成年人,像个具有大量沉重而陈旧的思想的老头子。 “能到哪儿去呢?”他耸了耸肩膀说,“每天的报纸几乎都在快一点钟的时候封版,全人类都在颤抖。这种同时遭受到感觉、思想、痛苦和恐惧的情况,使我失去了支柱,所以,我——成了浪涛中的一块小木片,旋风中的一粒砂子。我无奈地离开日常生活,而且每天早晨都会有一个可怕的时刻降临,此时我好像悬在半空中,下面是黑乎乎的疯狂的深渊。接着,我掉进去了,我应该掉到那里边。你还不是全都知道,哥哥:你不看报纸,许多事情瞒着你呢——你并不全都知道,哥哥。” 我把他说的话看成是一种稍稍阴暗了点儿的玩笑——这是所有那些人的命运,他们自己失去了理智,因此变得与战争沆瀣一气了,还来警告我们。我把这看成是一种玩笑——泡在热水里拍打得水飞溅起来;在这样的时刻,我仿佛把自己在那里看到的一切全忘了。 “哎,就让他们瞒着好了,我可是得从浴缸里爬出来了。”我没有多去考虑地说,于是弟弟微微笑了笑,便叫仆人过来,接着他们两个人把我抬出来,并给我穿好衣服。然后,我从自己那只有凸纹的杯子里喝着香味四溢的茶,心想没有两条腿也可以活下去。后来,他们把我推到书房里我的那张桌子旁边,我便为开始工作做起准备来。 战争发生前,我是在一家杂志搞外国文学综合述评的。就是现在,在我身边双手所及的范围内堆满了这些亲切、漂亮的书籍,封面有黄的、蓝的、咖啡色的。我真是太高兴了,感到一种莫大的享受,以致没有立刻开始阅读,而是一本一本地翻看,边翻边用一只手亲切温柔地抚摸着它们。我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泛起了笑容,大概是一种非常傻里傻气的微笑,但是我忍不住不这样,我欣赏它们的字迹、其间的小花饰以及规整和质朴美丽的插图。这里边包含着多少智慧和美的感情!为了通过绕来绕去的线条描绘出这么个字母,这么简单又这么优美、这么聪明、这么协调以及这么令人折服的字母,得有多少人去劳动,去寻找探索,需要倾注多少才华和趣味! “而现在,应该工作了。”我怀着对劳动的敬重,认真地说。 接着我拿起一支笔,打算写标题——我的一只手像只被线绳拴住的蛤蟆,在纸上发出低微的响声。笔碰在纸上,吱吱在响,又起又落,不可抑制地朝一边移动过去,而得出的却是些不像样的线条,断断续续、弯弯扭扭的,没有意义。我既没惊叫一声,也没有移动一下——我全身发冷,愣在一种接近可怕的真实的意识里;可是一只手仍在由明亮的光线照着的纸上跳动,而且每个指头都因为那么绝望、活生生和失去理智的恐惧在哆嗦,好像它们——这些手指头——还在那里,在战争中,而且看到了红红的光和鲜血,听到了难以言传的呻吟和号啕。它们,这些疯狂地哆哆嗦嗦的手指,脱离开了我,它们活起来了,它们变成了一双双的耳朵和眼睛;而在发冷、无力地叫喊和动弹的我,正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明亮洁白的纸上古怪地跳舞。 很安静。他们以为我在写作,所以把所有的门都关上了,为的是不会有声音干扰我,——失去了行动的可能性的我,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毫无办法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怎么在颤抖。 “这没有关系。”我大声地说,而且在房间里那种寂静和孤独中,我的嗓子听起来像疯子的噪音似的嘶哑和难听,“这没有关系。我来口授。因为那位弥尔顿(1)在写他的那部《复乐园》的时候,眼睛已经瞎了。我能思想——这是主要的,这是一切。” 于是我开始造一个关于盲诗人弥尔顿的聪明的长句子,但是词儿被搅乱了,它们像从糟透了的排版中掉出来似的,当我快想好句子结尾的时候,已经忘了它的开头。当时我想回忆起原来是怎么开头的,为什么要造这个关于什么弥尔顿的怪怪的、毫无意义的长句子——竟也回忆不起来了。 “《复乐园》,《复乐园》。”我断定说,却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我意识到了:总的说我忘了很多东西,自己开始变得非常漫不经心,连一些认得的人也搞混,我甚至会在一段简单的谈话中找不到词儿,而有的时候呢,词儿倒是知道的,却怎么也没法明白它的意思。我的现在的一天清清楚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某种怪怪的、短短的、被截短了的一天,像我的两条腿被砍断了,以下的部位变得空荡荡、神秘兮兮的了——就像失去意识和知觉的、漫长的几小时挂在下面,对于它们,我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 我想叫妻子过来,但是忘了她叫什么——这样的情况已经不足为奇,也不会使我感到害怕了。我轻轻地叫唤着: “妻子!” 叫唤时这个不合适、不寻常的词儿轻轻地发出去以后,没有得到回应就消失了。周围一片静悄悄的。他们是害怕不小心发出的声音会妨碍我的工作,因此很安静——一个做学问的人用的真正的书房,舒适,安静,适合于进行深入的内省和创作。“亲爱的人们,他们是多么关心我!”我受了感动,这么想。 ……我脑中终于涌现出一种灵感,一种神圣的灵感。太阳在我的头脑里燃烧,而且它的炽热的创造性光芒照到了全世界,同时撒下了花和歌。于是我整个夜晚都在写作,忘掉了疲倦,自由地伸展着神圣和强大的灵感的翅膀。我写了伟大的东西,我写了不朽的东西——花和歌。花和歌…… 第二部分 片断十 ……还好,他在上星期死了,在星期五。我重复一遍,对哥哥来说,这是很大的幸福。一个失去双腿的残疾人,全身哆哆嗦嗦的,带着破碎的心灵,处于极度兴奋的、疯狂的创作状态时,他是可怕又可怜的。从那个夜晚开始,他就不离开自己的沙发轮椅,什么东西也不吃,整整写了两个月;我们把他从桌子旁边推开短短一会儿,他便又哭又骂。他拿着一支已经没有墨水的干笔在纸上异常快速地移动着,同时扔开一张又一张的稿纸,一个劲儿地写着,写着。他放弃了睡觉,只有两次我们总算设法让他在床上躺了几小时,那是因为用了强烈的麻醉剂,可是后来麻醉剂也不管用,抑制不住他创作的极度疯狂兴奋的状态了。遵照他的要求,窗户全天都拉着帘子,屋里全天点着灯,造成一种夜间的错觉,这样,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边抽边写。显然,他感到了幸福,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健康的人有这么兴奋——一张预言家和大诗人的脸。他大大地消瘦了,成了个蜡一样透明的尸体或变成苦行僧模样,而且头发完全花白了;他开始疯狂地工作时还是比较年轻的,结束的时候则已经——是个老头子了。有的时候,他写起来比平常要匆忙得多,连笔在纸上折断了都没有察觉到;在这样的时候,不能去惊动他,因为稍稍接触到他一点点,他就会发作,淌眼泪,哈哈大笑;很难得有几分钟见他舒舒坦坦地休息了,乐于和我们谈一会儿,不过每次总提出同样的几个问题: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以及我是不是早就在搞文学了。 然后便总用同样的一些话儿宽容地讲述起来,他怎么可笑地害怕自己丧失记忆和不能工作,以及他刚才怎么推翻了这种缺乏理智的假设,开始撰写自己的一部关于花和歌的伟大的不朽之作。 “当然,我并不指望得到同时代人的承认,”他同时既自豪又谦虚地说,边说边把自己一只不断颤抖着的手放到一大堆空白稿纸上,“但是未来,但是未来会明白我的思想的。” 他一次也没有回忆起战争,也从未提到过妻子和儿子;想象中的没完没了无止境的工作,是如此难以分舍地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以致他意识不到除此之外任何别的东西。他在场时人家可以散步、聊天,他不会觉察的,而且他的脸上一分钟都不会失去那种可怕的紧张和极度兴奋的表情。夜间万籁俱寂的时候,大家都睡觉了,他独自一个人不知疲倦地编着那条没有尽头的疯狂之线,看上去显得很可怕,只有我一个人,对了,还有母亲敢于走到他身边去。有一次,我尝试着用铅笔把他手里那支没有墨水的干笔换下来,心想也许他真的在写什么东西,但纸上留下的不过是些不成形的线条而已,一些断断续续、弯弯扭扭、没有意思的线条。 他是在写作中死去的,也发生在夜里。我比较了解哥哥,而且他发了疯对我来说也不是件出乎意料的事情:他在从前线寄回来的一些信中已经流露出了对写作的热烈幻想,这种幻想成了他回来后全部生活的内容,这就不可避免地会和他疲惫不堪、受尽折磨的脑子的虚弱无力发生冲突,导致灾难。我还认为自己能把那个夜晚导致他生命终止的整个连贯的感觉过程,很准确地再现出来。总的说,我在这里记下的关于战争的一切,都是我听已故的哥哥经常杂乱无章和毫无联系地讲出来的;只是某些个别的场面是那么不可磨灭和深深地进入了他的脑子里,以致我可以把他所讲的内容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我爱他,所以他的去世犹如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头,这种毫无意义的死亡压抑着我的脑子。我的脑子本来就被不可思议的东西像蜘蛛网似的缠绕着,他的去世又给我增添了一个圈套,把我紧紧地勒住了。我们一家人都到乡下的亲戚那里去了,整幢房子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这是一幢独家住宅,哥哥生前是那么喜欢它。仆人都给结了账辞了,有时邻居家一位看院子的人早上来给生上炉子,其余的时间就我一个人像只被夹在两道窗框间的一只苍蝇飞来飞去地乱窜——拍击着透明而无法挣脱的障碍物。我于是感觉到并知道,自己是走不出这幢房子了。现在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战争无法摆脱地控制了我,它像一个不解之谜,一种我无法用血肉之躯加以阻挡的可怕精神,处在我的前边。我赋予它一切可能的形象:一具在马上的无头尸体,一个从云中产生并无声地拥抱着大地的无形影子,但是任何一种形象都不理睬我,消除不了控制着我的那种寒冷、持续和使人变糊涂的恐惧。 我不理解战争,该失去理智发疯,像哥哥,像成百上千的被推上战场的人一样。而且,这并没有吓着我。像一名哨兵在自己的岗位上牺牲一样,我仿佛觉得失去理智是一种光荣。但是,这样的期待,这样疯狂的缓慢和不可动摇的临近,是一种什么庞大的东西掉进深渊的瞬息间的感觉,是一种遭受摧残的思想产生的无法忍受的痛苦……我的心麻木了,它死了,而且没有了新的生命,然而思想——还活着,还在斗争,过去它曾经像大力士参孙,现在却成了个孩子,软弱而没有保护——我可怜它,可怜我这可怜的思想。有时候我已经不再经受得住这些个铁圈圈勒紧我脑袋的考验;我抑制不住要跑到有人的马路上去,并发出大声的叫喊: “立刻停止战争,不然的话……” 可是什么“不然的话”?难道还有什么词儿能使他们变得理智吗?难道还有这样的词儿,人们找不出种种空话和假话把它们掩饰起来?或者跑到他们面前去哭?可是要知道,千千万万人的眼泪淹没了世界,然而这难道有一点什么结果吗?还是当着他们的面把自己杀死?杀死!每天都有几千人在死去——难道这又有什么结果吗? 当我这样感到自己无力的时候,浑身充满了暴怒——一种对我所憎恶的战争的暴怒。我想和那位大夫一样,把他们的房子烧了,连同他们的财富、他们的妻子儿女,统统烧了,往他们饮用的水里放毒;把所有的死者从棺材里搬出来,把尸体扔到他们肮脏的住宅里,扔到他们的床铺上。让他们和这些尸体,就像和自己的妻子、情人一样睡在一起! 哦,如果我是一个魔鬼!我会把地狱里弥漫的全部恐惧搬到他们生活的大地上来,我会成为他们做梦时的主宰,到那时,到他们睡觉前笑眯眯地画十字给自己的孩子们祝福的时候,我就会站到他们面前,黑魆魆的…… 对,我应该失去理智、发疯,只是要快点儿才好。只是要快点才好…… 片断十一 ……抓来的俘虏,一些吓坏了的、颤抖着的人。当他们从车厢里被押来的时候,都扯破嗓子嚷嚷着——他们嚷嚷得像条特大的狗,声音好像那被又短又不结实的颈圈拴着的大狗发出的凶恶的狂吠。叫嚷了一会儿就静下来不出声了,只是困难地喘着气——而他们是挤在一堆走的,双手插在裤兜里,苍白的嘴唇上挂着谄媚的微笑,还有一双脚迈步的样子,好像当时有人用一根长长的木棍正从背后打他们膝盖两侧的部位。但是有一个走在稍稍靠旁边一点儿的,他镇静、严肃、没有笑容,我和他的一双眼睛相遇时,从那里看出了一种坦率的和毫不掩饰的仇恨。我清楚地看出他蔑视我,并等着我会对他干出什么事情来:如果我马上去打这个没有了武器的人,他都不会叫喊一声,不会进行自卫及为自己辩解——他等待着,我怎么干他都不在乎。 我随着人群一齐往前走去,以便再一次看看那个人的眼睛,我还真的成功了。那是在他们走进一幢房子的时候,他是最后一个进去的,当他给同伴们让路、让他们从自己身边走过时,他再一次地瞥了我一眼。这时我发现在那双黑黑的、大大的和没有瞳孔的眼睛里的那种痛苦,那种无限深沉的恐惧和疯狂,简直让人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人世间一个最不幸的心灵。 “那个瞪着眼睛的是什么人?”我问押解的人。 “是军官,一个疯子。他们之中,这样的人很多。” “他叫什么?” “他总也不开口,不说出自己的姓名。连他自己部队里的人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好像是混在里头的一个家伙。他已经上吊过一次了,刚从绳索上救下来,还说啥呀!……”押解人挥了挥一只手,进门去了。 而现在是傍晚,我在想着他。他是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的敌人之一,而且自己的士兵都不认得他。他保持沉默,急切地等待着自己能完全离开这个世界。我不相信他是个疯子,他也不是胆小鬼:在这堆哆哆嗦嗦、惊恐万状的人群里,他独自一人保持着尊严,显然他也瞧不起自己部队上那些被俘后吓得胆战心惊的人。他在想什么?这个人心灵里的绝望该是多么深沉,他临死都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要名字干吗?他和生命、和人们的关系已经完结了,他懂得一个人真正的价值,他在自己周围没有看到一个像样的人,无论在自己和敌方的部队里都没有,虽然他们好像在叫喊,在发疯,还在威胁。我询问过他的情况:他是在最近的一次战斗中,在厮杀时被抓获的,在那次战斗中死了数万人,抓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反抗;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武器,一个士兵因为没有看清楚这一点,用刺刀揍他,他却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举手自卫。原来他受了伤,不过对他来说不幸的是轻伤。 也许他确实是个疯子?一个士兵说了,他们部队里,这样的人很多。 片断十二 ……开始了……昨天晚上我走进哥哥书房的时候,他正坐在桌子旁边的沙发轮椅上,桌子上堆满了书。我一点着蜡烛,错觉马上消失了,可是我久久没敢坐到他原来坐的沙发椅上去。起初是感到害怕——一些空荡荡的房间,里边常常可以听到某种沙沙沙和噼噼啪啪的响声,使我产生难受的感觉——可是后来,我甚至喜欢上了:是他,总比其他的一个什么人好些。不过我毕竟还是整整一个傍晚没有从沙发椅上站起来:我仿佛觉得,如果自己站起来,他立刻就会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而且,我离开房间时走得很快,头也不回一下。得把所有房间的灯点着了——不过用得着吗?也许更糟,假如我在亮光下看见什么东西——怀疑毕竟依然存在。 今天,我是带着蜡烛过去的,沙发椅上并没有任何人。显然是一个影子就这么简单地晃了一下。我又在车站上了——现在我每天早上都到那里去——还看见满满一车厢都是我们的疯子。车厢的门都没有打开,他们都被转到另一条线路上去了,但我有机会透过窗子看清楚了里边的几张脸。它们都显得很恐惧。特别是其中有一张脸过分地拉长着,黄得像只柠檬,张着黑黝黝的嘴巴,两只眼睛呆呆地一动不动——它真像一个吓死人的面具,以致我的目光没法离开它了。而它看着我的时候是整张面孔都在看我,而且还呆呆地一动不动的——连它和启动的车厢一起离开时,仍没有动一下,也没有把目光移开。要是现在让我在这些黑魆魆的门里看到它的话,这么说吧,我会受不了的。我问清楚了:运回来的共二十二个人。传染病正在蔓延。报纸不知怎么对此保持沉默,不过好像就连我们这个城市的情况也不很好。出现了几驾黑色的和关得紧紧的轿式马车——我数了,就今天一天,共出现六驾;这样的马车出现在城市的各个不同角落。大概,我也会给装在这样的一驾马车里拉走的。 而报纸仍每天都在要求征集新兵、提供新鲜的血,我却越来越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昨天我读了一篇很可疑的文章,那里证实说人民中间有很多间谍、卖国贼和叛徒,说要小心提防,劝大家仔细留神,还说人民的愤怒本身会把罪犯找出来的。什么样的罪犯,犯的什么罪?当我乘坐有轨电车离开车站时,听到了一次古怪的谈话,显然是在讲这件事儿: “应当不经审判就把他们绞死,”一个人用试探的目光看了看其他的人和我,“叛徒应该绞死,对。” “不能可怜这种人。”另一个人肯定地说,“对他们够心慈手软的了。” 我下了电车。可大家都在为战争哭泣,连他们也在哭——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大地上弥漫着某种血雾,遮住了视线,于是我开始想,一场世界性的灾难确实临近了。是哥哥看到的那种红笑。疯狂是从鲜血染红的战场上产生出来的,我于是在空气中感觉到了那红笑的凛冽的呼吸。我是一个结实、坚强的人,没有得使身体腐烂和导致大脑分裂的疾病,然而我发现传染病正在侵蚀我,我的思想已经有一半不属于我了。这比鼠疫及其造成的恐惧更糟。鼠疫,毕竟还是可以找个地方躲开的,在那里采取一定的措施;而能穿透一切的思想,怎么躲得了,它是多么远也隔不开、什么障碍也阻挡不了的呀! 白天我还能进行斗争,可夜间就和大家一样成了自己梦幻的奴隶;而且,我做的梦都是恐惧的和疯狂的…… 片断十三 ……所有的地方,到处都在进行毫无意义的和血淋淋的战斗。最轻微的一推就会招来野蛮的镇压,搏斗中动用刀呀,石块呀,棍棒呀,而且不管杀了谁都变得无所谓了,红红的鲜血向体外喷射,而且流得那么欢畅、大量。 这些农民——六个人——由三名带着子弹上了膛的步枪的士兵押着。他们穿着农民独特的服装,简单而原始,使人想起野人;他们的脸特别得像用泥巴塑成的,头上披盖的仿佛不是头发,而是一堆蓬松散乱的皮毛。他们就像古时候的奴隶,由严守纪律的士兵押着,走过富裕的城市的街道。他们是被押去打仗的,在刺刀的威逼下顺从地走着,无辜而愚钝,恰似被带往屠宰场的犍牛。走在头里的是个少年,高高的,还没有长胡子,伸着鹅一样的长脖子,脖子上长着个一动不动的脑袋。他整个身子向前倾着,像根树枝,两只眼睛直盯着前方,那目光仿佛直看到了大地的最深处。走在最后的一个上了年纪了,身材矮小,留一脸的大胡子;他不想反抗,一双眼睛里也没有思想,但土地拖住了他的两只脚,它们陷在泥土里拔不出来——所以他走路的样子像被迎面的大风吹得往后倒退似的。因此,他每走一步都得挨士兵用枪托从背后一击;一只刚拔出来的脚正哆哆嗦嗦往前迈时,另一只脚又牢牢地被泥土粘住了。押解的士兵们的脸也是哀伤的和怨恨的,显然,他们已经这么走了好久了——感到疲倦了,而且拿枪的姿势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路像庄稼人一样,步伐零乱,袜子都缩进去了。农民们毫无意义的、长期的和默不作声的反抗,仿佛把他们守纪律的脑袋搞糊涂了,他们都变得不知道是在往哪里走以及为什么在走了。 “你们带他们上哪儿?”我问最最边上的一个士兵。他冷不防地吓了一跳,瞧了我一眼,并通过他那尖锐地闪亮了一下的目光,使我清楚地感觉到一把刺刀已经扎到我的胸膛里了。 “你走开!”一个士兵说,“你走开,那可不是……” 上了年纪的那个人利用这一瞬间的机会逃跑了——他用轻轻的碎步向林荫道的栅栏跑去,像躲藏起来那样蹲在了那里。连一头真正的动物都不会那么干的,这么笨拙,这么傻。不过士兵还是大发其怒了。我看到他怎么走到近前,弯下身去,把枪扔到左手上,用右手啪的一声打在一个柔软、平面的部位上。接着,又是啪的一声。人们聚集起来了。响起了一阵阵笑声、叫喊声…… 片断十四 ……在池座的第十一排。旁边人的手臂从右边和左边把我紧紧挤夹着,远处四周围的半暗不明中一动不动地伸着一些脑袋,被台上的灯光照得稍稍带点儿红色。这一群被关在狭小空间里的人造成的恐惧,渐渐地控制了我。他们中的每个人都默默地听着台上的声音,不过也许是在想自己的事情,可是因为他们人数很多,所以他们的沉默听起来比舞台上演员们的声音还响亮。他们咳嗽,擤鼻涕,衣服和腿脚活动发出窸窸窣窣声;我还清楚地听到他们深沉而不均匀的、使空气温度升高的呼吸。他们使人觉得可怕,因为其中的每个人都可能变成一具尸体,再说他们大家的脑袋都失去了理智。这些梳理得光溜的、牢牢托在浆得笔挺的洁白领子上的后脑壳,是平静的,但我却在这平静中感觉到了一场每一秒钟都可能到来的暴风雨。 一想到他们的人数那么多,他们又那么可怕,而自己离出口处却那么远,我的双手便发冷。他们都安安静静,若无其事,但如果有人大叫一声:“着火了!”……于是我恐惧地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强烈愿望,一想到它,就没法不又双手发凉、浑身出冷汗。没有人妨碍我叫喊——站起来转过身去叫喊: “着火了!逃命吧,着火了!” 他们平静的四肢都会因疯狂而不断地抽搐。他们会跳起来,嗷嗷直叫,他们会像野兽那样发出咆哮,他们将会忘记自己有妻子、姐妹和母亲,他们会开始到处乱窜,会变得像突然失明的人那样,而且因为自己失去了理智,他们会用这些白皙的散发着香水气味的手指互相把对方掐死。这时候如果打开灯,亮堂了,台上出来个脸色苍白的人大声嚷嚷,说一切平安无事,也没有发生火灾,还放出粗狂欢乐、断断续续及颤抖的音乐——他们都一概不会听的——他们将掐人、跺脚、打女人的头部、揪这些费尽心思专门梳出来的发髻。他们将互相抓对方的耳朵、咬对方的鼻子。他们将撕别人的衣服,直到把人家搞得赤身裸体也不觉得害臊。因为他们都丧失了理智。他们的那些感情丰富、温柔、漂亮和受到宠爱的女人将尖叫和挣扎,无可奈何地抱住他们的膝盖,还相信他们的高尚优雅——而他们则恶狠狠地揍她们仰着的美丽的脸蛋,同时向出口处跑去。因为他们从来都是些刽子手,所以他们的文静、他们的高尚优雅——是一种吃饱了的野兽感到自己处于安全时的文静。 当他们半数成了尸体,其余的一身破衣烂衫像些羞怯的野兽哆哆嗦嗦集结在出口处时,脸上露出假惺惺的微笑——这时候,我就要站到台上去,并笑着告诉他们: “这都是因为你们杀害了我的哥哥。” 想必是我大声地嘟哝了些什么,因为我右边相邻的人生气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还说: “安静点儿!您妨碍别人看演出了。” 我乐了,想开会儿玩笑。我做出一副严肃地警告的面孔,向他侧过身去。 “怎么回事?”他疑惑地问,“您怎么这样看着我?” “安静点儿,我恳求您了。”我动动嘴唇轻轻地对他说,“您闻到了吗?有股子焦味儿。剧院里起火啦。” 听了我的话他没有叫起来,说明他够坚强的,理智也健全。虽然他的脸一下子煞白了,一双眼睛几乎耷拉在面颊上了,而且大得像牛尿脬,然而他没有叫喊。他悄悄地欠身站起来,甚至都不感谢我一声,便摇摇晃晃、迈着哆嗦的脚步向出口处走去。他怕其他的人会猜到发生了火灾而使自己没法离开,他认为自己是唯一该得救和保全生命的人。 这使我很反感,于是我也离开了剧院,而且我也不希望过早地公开自己的真实面目。马路上我张望了一下正在打仗那边的天空——那里的一切都安安静静,夜间被火光照得红兮兮的云彩缓慢而静静地在移动。“也许,这一切全是在做梦,什么战事也没有?”我被天空和城市的宁静给蒙蔽住了。 但是,从一个旮旯里跳出来一个小孩子,他边跳边开心地在嚷嚷: “一场雷电般的激战。损失重大。买电讯报啰——夜版的电讯报!” 我拿着电讯报在靠近路灯的地方看了一遍。四千具尸体。在剧院里的人,大概不超过一千。然后,我一路上都在想:四千具尸体。 现在,连走进自己那幢空房子也使我感到害怕了。还在我刚把钥匙塞进去并瞧着那道默默的和平直的门时,我已经感觉到所有那些黑魆魆空荡荡的房间,里边立刻会有一个戴着帽子的人谨慎地四面顾盼着走进去。房子里的路,我很熟悉,但在台阶上我已经点起火柴,甚至找到了蜡烛。现在我不到哥哥的书房里去了,它被用钥匙锁上了——那里所有的东西都锁在里边。我在餐厅里睡觉,完全搬到那里了:这里安静些,连空气里也仿佛还保持着谈话、欢笑和餐具碰撞的余音。有时候,我会清楚地听到那支干了的蘸水笔写字时发出的沙沙声;而我躺在床上的时候…… 片断十五 ……这个荒唐而可怕的梦。仿佛我的头盖骨被从脑子上面揭去了,于是这失去了保护后袒露着的脑子,就顺从而贪婪地把血淋淋和疯狂的日子的所有恐惧都吸收进去了。我缩成一团躺着,整个身子占用两俄尺的空间,可是我的思想却包容了全世界。我用全体人们的眼睛在看,我用所有他们的耳朵在听;我在和被打死的人们一起死去;我和那些负伤的、被忘了的人们一起感到伤心,在哭泣;如果谁的身上流血了,我便感到创伤造成的疼痛,感到痛苦。那种没有发生过的和还很遥远的事情,我是看得那么清楚,仿佛它们已经有过和离得很近,袒露的脑子经受着无边的痛苦。 这是些孩子,一些年纪还小、天真无邪的孩子。我看到他们在马路上玩战争游戏,互相追赶,接着传来尖细的童音,有孩子哭了——这种时候,因为恐惧和厌恶,我心里感到有什么东西震动了一下。我便回家去,已经入夜了——在夜间烈火熊熊的梦幻中,这些年幼无辜的孩子结成了一个少年杀人团伙。 有一种不祥的东西在燃烧,火很大,红红的,而房屋里边,一群畸形的、长着成年杀人犯脑袋的孩子在蠕动。他们轻巧而灵活地蹦跳着,像嬉闹的小山羊,然而他们的呼吸却沉重得像病人。他们的嘴巴像蛤蟆或青蛙,哆嗦着张得大大的;在他们赤裸裸身体的透明的皮肤底下,阴郁地流着鲜红的血——他们在边玩耍边互相残杀。他们比我所见到过的什么都可怕,因为他们还是小孩子,什么地方都能钻进去。 我从窗子往外看,被一个小孩子发现了。他微微笑了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请求到我这里来。 “我想到你那里去。” “你会把我杀了的。” “我要到你那里去。”他说,脸色突然奇怪地一下变得苍白了,而且像只大耗子似的开始往白色的墙上爬,完全像只饥饿的大耗子。他跌下去了,吱吱叫着,又那么迅速地闪现在墙上,而且爬得很快,以致我的目光都追不上他时断时续的突然的爬行动作。 “他会从门底下爬进来的。”我恐惧地心想,然后他好像猜到了我的想法,便把身子缩得又窄又长,很快地摇摇尾巴尖,爬进正门底下一道黑暗的夹缝里。不过,我乘机钻进被窝里藏起来了,听着他这小东西怎么在这些黑魆魆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迈着自己的一双小脚在找我。他爬一会儿歇一会儿,慢慢靠近我的房间,终于爬进来了;好久没有什么动静,既听不出活动也没有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好像我床边一个人也没有。后来忽然,有什么人用手把被子的一角掀得翘起来了,房间里的冷空气随即向我的脸和胸部袭来。我紧紧抓住被毯,但它的四面八方都固执地不听我的使唤;我的两只脚终于一下子感到像泡在凉水里那么冷。这时候,我的两只脚已无遮无盖地躺在黑魆魆房间的冷空气中了,而他正瞅着这双脚。 有条狗在墙外的院子里叫了几声,又停下了,我接着听到这条狗弄得链子叮当响地走进窝里去了。而他仍默默地瞅着我一双光着的脚;不过我知道他在这里,因为像死亡一样让人难以忍受的恐惧犹如一座石砌坟墓,一动不动牢牢地禁锢着我。如果我能叫喊,我会把整个城市、把全世界都叫醒;但是我的嗓子丧失功能了,发不出声音,而且我还动弹不得,只是无可奈何地感觉到一双冰冷的小手顺着我的身子在活动,它们渐渐地靠近了我的喉咙。 “我受不了啦!”我喘息着呻吟了一声,顿时醒过来了,发现夜里一片警觉的黑暗,神秘而令人难受的黑暗,然后好像又睡着了…… “你放心!”哥哥一边在床上坐下来一边说,弄得床咯吱吱响;他是个死人,所以这么沉,“你放心,你是在做梦时看到的。有人掐你,这是你的一种感觉,而你睡得可扎实啦,黑暗的房间里一个人没有,我又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而且在写作。你们谁也不明白我写的是什么,你还笑我像个疯子,可现在,我要把真实情况告诉你。我是在写红笑。你看见它了吗?” 一种庞大的、红红的、血淋淋的东西出现在我面前,它的那张没有牙齿的嘴在笑。 “这是红笑。当大地失去理智的时候,它便开始这样发笑。你是知道的,大地已经失去了理智。大地上没有花,也没有歌,它变得圆圆的、光滑的、红红的,像个剥了皮的脑袋。你看见它了?” “是的,我看见了。它在笑。” “你瞧瞧,它的脑子怎么了。它红红的,像一团黏糊糊的血粥。” “大地在叫喊。” “它感到疼痛。它那里既没有花,也没有歌。现在,让我躺到你身上来。” “我感到沉重,我感到害怕。” “我们死人是躺在活人身上的。你觉得暖和吗?” “暖和。” “你觉得好受吗?” “我要死了。” “你醒来叫喊吧。你醒来叫喊吧。我走了……” 片断十六 ……战斗在继续进行,已经是第八天了。这场战斗是上星期五开始的,星期六、星期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过去了,第二个星期五又来到了,而且又过去了——可是它依然还在进行。双方的军队,数十万人互相对峙,都不退让,同时不停地发射炮弹,它们在爆炸,在轰鸣;于是分分秒秒都有一批活人变成死尸。连天空本身都因为轰鸣声、因为不停地摇晃的空气在颤抖了,还开始在人们的头顶上聚集起乌云,要下大雷雨了——他们却互相对峙地站着,都不退让,还进行残杀。如果一个人三天三夜不睡觉,他便会患病,记忆不清,而他们却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睡觉了,因此他们全都失去了理智。正因为这样,他们感觉不到疼痛;正因为这样,他们都互不退让而继续在搏斗,直到大家都战死为止。据报道,一些部队已经缺少弹药了,于是他们就用石块或徒手进行搏斗,大家像狗打架那样互相对咬。如果其中有幸活着的返回到家里,他们就会像一群狼,一个个长出獠牙——但是他们回不去了:他们丧失了理智,全体都将被打死。他们失去了理智。他们的头脑里的一切全都被搅乱了,所以他们什么也不明白;如果猛一下把他们的身子转过来,他们会把自己的部队当做敌军加以打击。 种种稀奇古怪的流言……这些流言是通过窃窃私语传播的,传播时人们还因为恐惧和妄诞的预感而变得脸色苍白。哥哥,哥哥,你听呀,他们都在讲述红笑呢!好像出现了一支幽灵部队,是一堆堆的影子,所有的一切方面都和活人一模一样。夜里当失去了理智的人们沉浸在梦中时,或者在激烈战斗中最明朗的白天也成了幻影时,它们突然出来用幽灵的大炮进行射击,使空气充满虚幻的轰隆声,于是人们,那些活着而失去理智的人,为突如其来的情况感到吃惊,便朝那些幻影拼命进行打击,他们被恐惧吓得发了疯,转瞬间须发花白,然后都死了。幽灵们突然消失了,似乎它们的出现和它们到来一样无声无息,而大地上正倒着新的缺胳膊断腿和惨不忍睹的尸体——他们是谁打死的?哥哥,你知道他们是谁打死的? 在两次战斗过后以及敌人离得远了时出现的间歇时间里,黑魆魆的夜里突然响起一声单独而令人惊恐的射击。于是大家都跳起来,而且一齐在黑暗中开始进行射击,还射击得好长久,整整几个小时,朝无声无息和没有回击的黑暗开枪开炮。他们看到那里有什么人了?那个向他们显露自己、默默地呼吸着恐惧和疯狂的形象是谁,那么可怕吓人?你知道,哥哥,我也知道,而人们却还不知道,然而他们已经感觉到了,还吓得脸色发白地在问:怎么会有这么多疯子?——以前可是从来也没有过那么多的疯子呀! “以前可是从来也没有过那么多的疯子!”他们说着,脸色变得苍白了,他们还希望相信,现在和以前一样,这种对于理智施加的世界性的暴力并不曾触及他们那一小点儿衰弱的智力。 “以前人们可不是也打架吗?而且从来都在打,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呀!斗争是生活的一条法则,”他们相信并泰然自若地说,可是他们的脸色却变得苍白了,眼睛也在寻找医生,还急不可耐地嚷嚷,“水,快给杯水!” 他们这些人倒乐于当白痴,只要能不感觉到自己的理智正在发生动摇,不感觉到自己的理智怎么在与荒诞不经和力不从心的斗争中消耗殆尽。在那些不停地使人们变成尸体的日子里,我在哪儿都不得安宁,我跑遍了有人待着的地方,到处都听到这样的谈话,还看到很多那些假装的笑眯眯的面孔,他们要人相信战争还离得远着呢,挨不着他们!但是我还遇见更多赤裸裸的真实的恐惧和绝望的痛苦的眼泪,以及怒不可遏的拼命的叫喊,同时伟大的理智本身在竭尽自己的全部力量,通过人发出最后的哀求和自己最后的诅咒: “究竟什么时候结束这种疯狂的屠杀!” 在有些好久、也许好几年没有去过的熟人那里,我出乎意料地碰到了一位从战争中发疯回来的军官。他是我的一个中学同学,可是我没有认出是他;而且连他的亲生母亲都认不出他了。假如倒在坟墓里躺了一年,他回来时或许要比现在更像他自己。他已经头发花白了,完全白了;脸部的轮廓变化不多,但是他沉默不语,总在听什么——因此他的脸上有一种威严的神情,这神情显得如此遥远,对一切都那么陌生,以致吓得人家不敢张口与他说话。按照人家告诉他家属的说法,他是这样变疯的:他们在预备队时,相邻的一个团进入了白刃战,与敌人拼刺刀;士兵们冲向前去,“呜啦”的呼叫声响得几乎压过了射击声——突然之间,射击停止了——突然之间,“呜啦”声也听不到了——突然之间还出现了墓地般的寂静:这是他们冲到那个地点了,而且开始了肉搏,而他的理智没有能够经受得住这种寂静。 现在有人在说话,在喧哗,在大叫大喊,他是安静的,这种时候他在听着,并在等待;但只要有一分钟的宁静——他便会抓住自己的脑袋跑去往墙上和家具上撞,像个羊癫疯病人发作时那样倒在地上哆嗦。他有很多亲属,他们轮流着守在他周围并向他喧闹,可是到了夜间,漫长的无声无息的夜间——这事儿就由他的父亲来干了;他也一头的白发了,也稍稍有点儿疯疯癫癫的。他在他的房间里挂了一只钟,在任何时间都几乎不停地大声叮叮当当响,而且现在给装了个什么轮子,像个不停地发出各种不同节奏声音的哗啷棒(2)。他们大家都没有失去希望,认为他能恢复健康,因为他才二十七岁,即使现在是这样的状况,他们甚至也还是愉快的。他们给他穿得干干净净——不是军装——关心他的仪表,所以他虽然头发白了,一张脸还是年轻的,在懒洋洋、缓慢的动作中,他看上去一副沉思、专心、高雅的样子,甚至还相当漂亮。 他们把一切全都给我讲了以后,我走过去吻了吻他那只苍白、虚弱和再也不能举起来打别人的手——这一点并没有使谁感到特别吃惊。只是他年轻的妹妹用眼睛朝我笑了笑,还向我显出如此的殷勤,好像我是她的未婚夫,她爱我胜过爱世界上的任何人。她这么向我献殷勤,以致我差点儿把自己那些黑洞洞、空荡荡的房间讲给她听了,告诉她我在那些房间里比独自一个人还糟——一颗卑微的心从来没有过希望……她还安排我们俩单独在一起。 “您多么苍白,眼睛四周围都有黑圈了。”她亲切地说,“您病了?您可怜自己的哥哥吧?” “我可怜大家。我还有点儿不舒服。” “我知道您为什么吻他的一只手。他们不明白这个。是因为他是个疯子,对吧?” “是因为他是个疯子,对。” 她开始沉思起来,样子变得很像她哥哥——只是要年轻得多。 “而我,”她停下来并红了脸,只是一双眼睛依然注视着我,“您允许我吻一吻您的一只手吗?” 我在她面前跪下来说: “祝福我吧。” 她的脸稍稍变得苍白了些,后退了一点,然后启动嘴唇轻轻地说: “我不信。” “我也一样。” 她的双手接触到我的脑袋的一瞬间,这一瞬间过去了。 “你知道吗,”她说,“我要到那里去。” “你去吧,不过,你会受不了的。” “我不知道。但是他们需要,像你,像哥哥。他们是无辜的。你会记住我吗?” “会的。而你呢?” “我会记住的。别了!” “永别了!” 接着,我变得平静了,还变得轻松了,仿佛我已经经受了在死亡和疯狂中所具有的最可怕的东西。所以,昨天我是头一次镇静地、毫不害怕地走进自己的家里,并打开哥哥的书房,久久地坐在他的书桌边上。而且在夜里被推了一把似的突然醒来以后,我听到一支不出墨水的干笔在纸上发出咝咝的声音,我也不感到害怕,还差点儿带着微笑在想: “干吧,哥哥,干吧!你的笔被人类的鲜血浸透了。就让你的稿纸像空的一样吧——它们虽然是空的,却是一种不祥之兆,要比那些最聪明的人写下的一切都更能说明战争和理智。干吧,哥哥,干吧!” ……可是今天早上,我在报纸上看到这场战争还在继续进行,于是,揪心的不安和有什么东西落到我脑子里的那种感觉又重新控制了我。它在进行,它离得很近——它已经来到这些空荡荡的房间门槛上了。你要记住,你要记住我呀,我心爱的姑娘:我要疯了。三万人被打死。三万人被打死…… 片断十七 ……城市里有一场鏖战。种种传闻来历不明,都很吓人…… 片断十八 今天早上,我在看报纸上没完没了的战死者名单时,见到了一个熟悉的姓氏:我妹妹的未婚夫牺牲了。他是个军官,是和我已故的哥哥一起应征入伍的。而一小时过后,邮递员交给了我一封信,是寄给我哥哥的,我认出了信封上战死者的笔迹:一个死人写给另一个死人的。不过,这毕竟还是要比死人给活人写信的情况好;人们给我讲过,有位母亲在报上看到自己的儿子可怕地死了——被炮弹炸死的消息后,整整一个月里都不断收到儿子写来的信。那是个温柔的儿子,他的每一封信都充满亲切的言语、安慰以及年轻人对某种幸福的天真的希望。他已经死了,但是每天依然绝对一丝不苟地写了自己的生活,以致母亲都不相信他已经死了——后来,当一天、两天、三天没有收到来信以及接着开始了死亡的永远沉默时,她终于拿起儿子的那支老式大手枪对着自己的胸膛开了枪。她好像还活着——不过我不知道,没有听说。 我久久地翻看着信封,心想:他曾把这信封拿在自己的手里,那是他花钱让勤务员到什么地方的小铺子里买来的,然后把它封好,也许还亲自把它塞进邮箱里。那种被称作邮局的复杂机构的轮子转动了,于是这封信便飘飘悠悠穿过森林、田野和城市,从一双手转到另一双手里,不屈不挠地奔赴自己的目标。在那个最后的早晨,他穿好靴子——而它飘走了;他被打死了——而它飘走了;他被扔进窟窿里,上面被堆了些尸体和泥土——而它飘飘悠悠穿过森林、田野和城市,成了个装在盖有灰色印章的信封里的幽灵。而且,我现在正双手拿着它…… 瞧这封信的内容。它是用铅笔写在几张小纸片上的,而且没有写完:被什么事儿打断了。 ……现在我才明白,战争是一种莫大的快乐;杀人——把聪明的、狡猾的、奸诈的、比最凶猛的野兽不知有趣多少的人们打死——是一种古老又原始的享乐。把别人的生命永远地剥夺了——这真是妙极了,就好比拿星星当网球来耍。可怜的朋友,你不和我们在一起,真可惜,你无奈只好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枯燥无聊地消磨时间。要是在死亡的氛围中,你就会找到自己那颗不安的、高尚的心永远在追求的那种玩意儿。血宴——在这个稍稍有点儿陈旧的比喻里,包含着真理本身。我们在没及膝盖的血里行走,脑袋因为这种我们的棒小伙子们开玩笑称之为红色葡萄酒的血宴而发晕,在旋转。喝敌人的血——完全不是一种我们所想的那样的愚昧风习: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一群乌鸦哇哇在叫。你听见了吗:一群乌鸦哇哇在叫。它们哪儿来的,那么多?天空都被它们遮黑了。它们丝毫也不害怕地和我们待在一起,到处陪伴着我们——而且我们总是在它们底下,就像在带一圈圈黑色图纹的阳伞、在一棵长满黑色叶子的活动的大树底下一样。有一只乌鸦冲着我的脸过来,想啄——它以为我是一具死尸。一群乌鸦哇哇地在叫,这有点儿使我感到不安。它们哪儿来的,那么多? ……昨天,我们把一批睡着了的人宰了。我们踮起脚,像鸨那么走过去,蹑手蹑脚,在爬行时竟连一具尸体也没有磕着绊着,也没有惊动一只乌鸦。我们像一些影子似的进行偷袭,夜也成了我们的一道屏障。我亲自把一名哨兵杀了:为防止他叫出声来,扳倒后我用双手把他掐死了。你知道吗:只要有一点叫喊声——我们的偷袭就泡汤了。不过,他没有叫出声来。他甚至好像没有来得及猜想到人家会杀他。 他们都睡在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旁边,睡得像在自己家里的床上一样放心。我们杀了他们一个多小时,有几个人在被杀之前来得及醒来。他们尖声叫喊起来,当然,是恳求饶命。他们咬起人来了。有个家伙趁我不在意地抓住他脑袋时咬了我左手的一个指头。他咬掉了我的一个手指,我则拧断了他的脑袋;你怎么想,我们俩清账了?他们怎么没有都醒过来呢!只听得见骨头折断的咯吱吱声和砍肉声。当然,我们把他们的衣服剥得精光,还互相分享得到的各种装饰品。我的朋友,你不要为这样的玩笑生气。你向来规规矩矩,你会说这么干很像抢劫行为,可是要知道,我们自己几乎是光身子的,穿的衣服已经完全破烂了。我早就已经穿着一件哪个娘们的短上衣了,变得不再像个胜利之军的一名军官,倒更像是…… 顺便说一句:你好像是结了婚的,因此你完全不合适读这样的玩意儿。可是……你知道吗?女人。见鬼了,我年轻,渴望爱情!你等等,有个未婚妻的,是你吧?那是你把一位什么姑娘的照片给我看了,说这是未婚妻,那上面还写着什么悲哀的玩意儿,很悲哀、很忧愁的玩意儿。所以,你还哭了。这是老早的事儿了,我模模糊糊记得,在战争中是顾不上那种温柔的事儿的。所以,你哭了。你哭什么?是因为那上面写的那么悲哀、那么忧愁的玩意儿,像一朵花?所以你哭了,一个劲儿地哭呀,哭呀……一个军官还哭,你怎么不害臊? 一群乌鸦哇哇地在叫。你听见了,朋友:一群乌鸦哇哇在叫。它们要什么?…… 往下,铅笔的笔迹磨损得有点儿无法认辨了。 可是怪了:这个阵亡者没有在我心中引起最微小的怜悯。我十分清楚地回想起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像女人那样娇嫩、温柔的脸:两颊红红的,一双明亮如清晨般新鲜的眼睛;胡子也是那么软绵绵的,松松的;看上去他真可以装扮成一个女人。他喜欢看书,喜欢花和音乐,害怕任何粗野的东西,还写诗——我哥哥是个评论家,他认为那是些很好的诗。这样,我所知道和记得的一切,都没法把他和这哇哇叫的乌鸦、和这血淋淋的屠杀以及死亡联系起来。 ……一群乌鸦哇哇在叫…… 突然地在一个疯狂的、无法言传的幸福瞬间,我清楚地发现所有这一切都是谎言,任何战争也没有发生。既没有被打死的,没有尸体,也没有摇摇晃晃、无可奈何的思想的恐惧。 ……一群乌鸦哇哇在叫…… 不,这是真的。不幸的大地,要知道这是真的。一群乌鸦哇哇在叫。这不是末流作家为追求廉价的效果和失去理智的疯子的胡编乱造。一群乌鸦哇哇在叫。我的哥哥在哪里?他是个温顺、高尚、对谁都没有坏心眼的人。他在哪里?我在问你们,该死的刽子手们!我在全世界面前问你们,该死的刽子手、正啄尸体的乌鸦、不幸的智力贫弱的野兽!你们为什么要杀了我的哥哥?要是你们有面孔,我就会打你们一耳光;可是你们没有面孔,你们长着像凶猛的野兽的嘴脸。你们假装成人,但我看到了你们藏在手套里的爪子,用帽子掩饰着野兽的扁脑袋;从你们满嘴的仁义道德背后,我听到了隐藏着的疯狂和生锈了的铁链的哐啷声。因此,我以我的悲痛、我的忧伤和我的被玷污了的思想的全部力量诅咒你们,不幸的智力贫弱的野兽! 最后一个片断 ……我们从你们那儿等待的是生活的复兴! 演说家在大叫大喊,他困难地站在一根小杆子上,并一边用两只手保持平衡,一边摇晃一面旗帜,旗帜上写着的几个大字在折叠处破损了:“打倒战争!” “你们都年轻,你们的生活还在前头,要保护好自己和子孙后代并摆脱这种恐惧,摆脱这种疯狂。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血淹没了眼睛。天正在从头顶上塌下来,地正在脚下发生断裂。善良的人们……” 人群神秘地喧嚷开了,演讲者的声音不时被淹没在这生动而威严的喧嚷中了。 “就算我是个疯子好了,但是我说的是真实情况。我的父亲和一个兄弟像动物的尸体一样腐烂在那里了。点燃起篝火,挖好坑,把武器销毁和埋了;把兵营毁灭了,把人们身上极好的疯狂之衣脱下来撕了。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人们在死去……” 有个高高的什么人给了他一击,他从小杆子上倒下了;旗帜重新竖起来一次又落下了。我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打人者的脸,因为当时一切都变得乱哄哄的了。大家都活动开了,大家都在号叫;石块、木棍在空中来回飞舞,脑袋上举着打人的拳头。人群像咆哮的波涛把我举起来,抬着我走了几步,狠狠地把我摔在一堵围墙上,马上又后退到旁边的一个地方,最后终于把我挤到了一个高高的木头堆前边,那堆木头正向前倾斜着,随时有倒下来压着脑袋的危险。有什么东西顺着一堆圆木过来了,发出干燥而急速的窸窸窣窣和吧嗒吧嗒的响声;沉寂了一瞬间——接着又是吼叫,一种洪亮、宽广和以其自发性使人害怕的吼叫。然后又是干燥而急速的窸窣、吧嗒声,还有人在我身旁跌倒了,他的眼睛部位有个红红的窟窿,从那里正流出血来。然后,一块沉重的劈柴在空中飞转,它的一头打着了我的脸,我跌倒了,便穿过乱七八糟跺着的脚往外爬,总算爬到了一个空地方。后来为了翻越一道道围墙,我的手指甲全折断了,终于爬到了木头堆上边;我下边有什么东西散架了,我也随着瀑布般坍塌的木头倒下了;我费了好大劲儿才从一个四四方方封闭的东西中挣脱出来——而在我的背后,一切都在轰隆隆地响,在咆哮,在号叫,并噼里啪啦地追赶上来。有个地方响起了钟声;有件什么东西像一幢五层楼房似的哗啦一下倒塌了。黄昏像是停住了似的,不让夜晚到来,而在那边吼叫和射击仿佛被染成了一片红色,驱散了黑暗。从最后一道围墙跳下来以后,我来到一条弯弯曲曲的胡同里,那胡同很狭窄,像条两道不透光的墙壁之间的走廊。我跑呀跑,跑了好久,可原来那是条没有出口的死胡同,它被一堵围墙隔着,后边则是木头和劈柴堆。于是我又顺着这一堆堆摇摇晃晃、高高低低的家伙爬起来,不断掉进一些无声地散发着干木头气息的深坑里,然后又爬到外面,也不敢回过头来看一下:就这样我也知道那里在干什么,因为黑乎乎的圆木上弥漫着模模糊糊红兮兮的玩意儿,使它们变得像些被打死的巨人。被撕破的脸上的血已经不流动了,脸也麻木了,变得像石膏面具而不是我的脸了,也几乎完全不感觉到疼痛了。看样子,刚才掉进一个深坑时情况很糟,我还失去了知觉,不过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只不过是我的一种错觉而已,因为我只记得自己在奔跑。 后来我在一些不熟悉的马路上转了好长时间,这些马路没有路灯;在一片漆黑中就像是置身在没有出口的死房子里,我怎么也无法从这无声的迷宫中出来。为了确定方向,应当停下来抬头看看自己的四周围,但这么做也不行:那种跟踪我的轰隆声和吼叫声虽然在我背后离得远远的了,可是它仍在追赶我;有时到一个突然出现的拐弯处,一股红色的、旋转成团的紫红的烟雾会向我袭来,打在我的脸上。发生这种情况时,我就转过身子回头跑呀跑,直到它重新又落在了我的背后。在一个拐角上,我看到一片亮光,等我走近时却熄灭了:这是某家商店匆忙关门了。我还通过那道大大的门缝看见柜台的一小角和一只什么桶,它们也都立刻消失在默默无声的黑暗中了。在离商店不远的地方,我碰见了一个人,他迎面向我跑来,黑暗中差点儿和我撞了个满怀,幸好在相距两步远时我们都停住了。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警觉的身形。 “你哪儿来的?”他问道。 “从那边过来的。” “往哪儿跑呀?” “回家去。” “啊!回家。” 他不作声了,突然向我扑过来,拼命把我压倒在地上,然后用冷冰冰的手指急切地寻找我的喉部,不过被我的衣服缠住了。我咬了他的手一口,挣脱开后拔腿便跑,他顺着那些空旷的马路追了我好久,靴子踩得吧嗒嗒地响。后来他落下了——想必是被我咬疼了。 我不知道怎么来到自己家所在的那条马路上的。现在,这条马路也没有了路灯,一幢幢的房子里也都不见灯火,好像里边的人都死光了。要不是我偶然抬头亲眼看到自己家的房子,一定也会因为没有认出来而跑过去的。不过,我犹豫了好久:就是这幢自己生活了多少年的房子,在这条古怪的、死寂的马路上,竟使我感到陌生了;现在,这条马路上正响彻由我的大声呼吸产生的悲哀和异常的回音。我把钥匙丢了,于是趴下身去尽量寻找,终于找到了,原来它就在我的外衣口袋里;一想到这事儿,我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吓得要发疯的恐惧。然后当我咔哒一下把锁打开时,它的回音竟是那么响亮和非同寻常,仿佛整条马路上死一般的房子的所有大门一下子全都打开了。 起初我躲藏在地下室里,可是很快感到可怕又无聊起来,眼前还有什么东西开始在闪烁,于是便悄悄走进房间里。在一片黑暗中,我摸索着把所有的门全都打开了,经过了一阵考虑,我想用家具把它们挡上,然而在空房子里挪动家具的声音真是响亮得可怕,都把我给吓坏了。 “我要这样等着死去。因为一切全都无所谓了。”我下定这样的决心。 洗脸盆里还有水,很热的水,于是我摸索着洗了个脸,然后用毛巾擦干。脸上破了的部位感到很痒和灼疼,就想照一下镜子。我点着了一根火柴——在火柴恍恍惚惚的微弱亮光下,有个非常丑陋、可怕的玩意儿从黑暗中瞥了我一眼,吓得我连忙把火柴扔在了地板上。我当时有一种断了鼻梁的感觉。 “现在全都无所谓了,”我心想,“谁也不需要这个了。” 我高兴起来了。我做出像在剧院里扮演小偷那样的各种怪里怪气的动作和表情来到厨房的柜子跟前,开始寻找剩下的可以吃的东西。我清楚地意识到,所有这些怪里怪气的动作和表情是不合时宜的,但这样我喜欢。接着,我依然带着那样的动作和表情,假装成一副很嘴馋的样子吃了东西。 然而,寂静的黑暗使我感到害怕。我把朝院子的一扇窗子打开了,听听有什么动静。起初大概是因为没有车马来往,我觉得非常安静。也没有射击的声音。可是,很快我就听出远远传来的说话声、叫喊声以及什么东西倒下来的啪啦声和哈哈的大笑声。这种声音不断在扩大,在增强。我仰望了一下天空:它一片绯红,并迅速在奔驰。连我正对面的茅草棚、院子里的通道以及那狗窝,都被映成一片红兮兮的颜色。我从窗子里轻声呼唤着那条狗: “尼普顿(3)!” 可是,狗窝里听不见什么动静,在深红色的亮光下,我倒是在附近看见了一截亮晶晶的、被折断了的链子。那种远远的叫喊声和什么东西倒下来的啪啦声,却一直在增强,我于是关上了通风小窗。 “它们上这里来了。”我想,便开始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我掀开炉门摸了摸壁炉,还打开了柜子,然而所有这些地方都不合适。除了自己不想看的书房,我把每间房子都查看了一遍。我知道他正坐在堆满书籍的桌子对面的那张自己的沙发轮椅上,而现在看到这种样子会使我感到不愉快的。 渐渐地,我开始感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这么来来去去地走动:黑暗中有些什么人围在我的四周正默默地移动着。他们几乎接触到了我,有一次我的后脑壳都感觉到了一下冰冷的呼吸。 “谁在这儿?”我悄声地问,但是没有人回答。 可是当我重新走动时,他们这些沉默不语的怪怪的家伙也跟着我移动起来。我知道自己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病了,显然开始发烧了,但是我无法克服恐惧,它使我浑身发冷、哆嗦。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它像火一样滚烫。 “我最好到那里去。”我在想,“他毕竟是自己家的人。” 他坐在自己堆满书籍的桌子前那张沙发轮椅上,而且没有像原先那样离开或消失,这次他倒是留下来了。红兮兮的亮光穿过拉下的窗帘透进来,但什么也没有照亮,所以他只是勉强可以让我看得见。我坐在他旁边的长沙发上等着。房间里静静的,可是从那边还是传来均匀的嘈杂声、什么东西倒下的啪啦声和零散的叫喊声。它们还越来越近。深红色的亮光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所以我已经看见了坐在沙发轮椅上的他:一个铁一般黑黑的侧面,被一条窄窄的亮光照着。 “哥哥!”我叫了一声。 但是,他像一座纪念碑似的黑乎乎的,一动不动地沉默着。隔壁房间里的一块地板咯吱吱响了——随即突然间一下子变得如此宁静,就像在通常放着许多尸体的那种地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连深红色的亮光本身也具有了死亡和宁静的色彩,变得一动不动和稍稍有点儿暗淡了。我心想这种宁静来自哥哥,并把这种想法告诉了他。 “不,这不是因为我,”他回答说,“你往窗子上看看。” 我拉开了窗帘,连忙身子摇晃着退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我说。 “叫你嫂嫂来:她还没有看见过这种情景呢。”哥哥吩咐说。 她坐在餐厅里缝什么东西,看到了我的脸后便顺从地站起,把针别在缝的东西上随我走过来。我拉开了所有的窗帘,深红的亮光通过宽大的窗户涌进来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房间并没有因此变得明亮些:它依然是那么黑暗,只是那些窗户全成了一个个一动不动的红色大四方形。 我们向一扇窗子走过去。从房子的紧墙根开始,从屋檐板开始全是均匀的熊熊烈火般红红的天空,而且伸展到看不到边的地方,没有云彩,没有星星,也没有太阳。而天空底下,则是同样均匀的暗红色的田野,地面上躺满了尸体。所有这些尸体都一丝不挂,而且它们的脚都向着我们,因此我们看到的只是尸体的脚底板和三角形的下巴。而且还静得很,——显然,在这无边无际的旷野里,所有的人,一个不漏地全死了。 “他们的数量在扩大。”哥哥说。 他也一样站在窗子边上,全家人都在这里:母亲、妹妹和所有这屋里活着的人。他们的脸模糊不清,所以我只能凭嗓音听出是谁来。 “这是一种感觉。”妹妹说了。 “不,是真实的。你看看。” 的确,尸体变得好像多了些。我们仔细地寻找原因,终于发现:一位死者旁边原来空着的那块地方突然出现了一具尸体:显然是大地把它们扔出来的。所有空闲的地方很快被填满了;接着,很快整个地面都因为躺满苍白和淡红色的尸体而改变了颜色,这些尸体一排排躺着,赤裸的脚板对着我们。连房间里也映射出这死亡的苍白和淡红的亮光。 “你们看,它们的地方不够了。”哥哥说。 母亲回答道: “有一个已经在这里了。” 我们都转过头去看:背后的地板上已经躺着一具赤裸裸的苍白和淡红的尸体,它的脑袋向后仰着。它的旁边随即又出现了另一具和第三具。大地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抛出来,于是所有房间很快被一排排整整齐齐的苍白和淡红色的尸体挤满了。 “它们连儿童室里都进去了。”奶妈说,“我看见了。” “我们得离开这里。”妹妹说。 “可是已经过不去了,”哥哥做出反应说,“你们看。” 还真的,它们赤裸的脚已经接触到我们了,都手挨手严严实实地躺着。瞧它们还微微地在动弹,在摇晃了,还都像原来那样一排排整齐地站起来了:这是从大地里出来的新的死者,它们是从底下被托出来的。 “它们会把我们憋死的!”我说,“我们从窗户出去,逃命吧。” “从那里不行!”哥哥叫喊说,“那儿不行。你看,那儿是什么!” ……窗外,深红色的一动不动的亮光中,红笑本身已经在那里了。 1904年11月8日 (靳戈 译) (1)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曾参加克伦威尔革命政府,双目失明后在儿女们和几个青年的帮助下完成许多作品,《失乐园》《复乐园》《力士参孙》是他的著名长诗。 (2)哗啷棒是俄罗斯的一种民间打击乐器,可以发出各种有节奏的声响。 (3)尼普顿,是罗马神话中的海神,相当于希腊神话里的波塞冬;这里是一条狗的名字。 永远没有结束的故事 受了一天不知怎么才好的痛苦折磨,妻子叫醒我时,我正和衣在床上睡着了。她手里拿着一支点燃的摇摇晃晃的蜡烛,这蜡烛在夜间使我感到像太阳一样明亮。而在蜡烛后边,是一个摇摇晃晃、苍白的下巴和一双一动不动、暗洞洞的大而陌生的眼睛。 “你知道吗,”她说,“你知道吗:咱们这条街上在筑街垒。” 当时很静,我们互相直愣愣地看着对方陌生的眼睛,我还感到自己的脸正在变苍白。一时消失的生命——又带着心脏响亮的跳动恢复了。当时很静,烛光在摇晃,它微弱、不亮,但锐利得像一把弯弯扭扭的剑。 “你害怕?”我问道。 苍白的下巴哆嗦了一下,但眼睛依然一动不动,连眨都不眨一下地看着我;只有这时,我才看清楚,这是一双多么陌生、多么可怕的眼睛。这双眼睛我已经看了十年,比自己的眼睛还熟悉,可现在,它们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东西。我会说是“自豪”,但那里却是一种不同的、新的、完全新的东西。我抓起她的一只手:冷冷的手以紧紧的一握作回答,连这紧紧的一握中也表现出某种我不知道的东西。她还从来没有一次这样握过我的手。 “老早?”我问道。 “从一点钟就开始了。兄弟已经去了。他大概是怕你不放,所以悄悄走的。可是,我看见了。” 就是说,这——是真的:它来到了。我便起来,并不知为什么像早晨去上班时那样洗了好长时间脸,妻子则给我照亮。然后我们熄灭了蜡烛,来到朝街上开的一个窗前。这是春天,五月,一股这座庞大的旧城市里从来没有过的空气从打开的窗口透进来。工厂和铁路不工作已经好几天了,没有烟,空气里洋溢着田野、茂盛的花园以及或许还有露水的芬芳。我不知道春天夜间离城市远远的地方的空气,是这么好闻。无边的石砌地平面上,没有一盏路灯,没有一辆轻便马车,没有一点城市的声音——要是闭上眼睛,那还真以为这是乡村呢。这是——狗在叫!我还一次也没有听到过城市里的狗是怎么叫的,于是高兴得笑了起来。 “你听——狗!……” 妻子拥抱我,并说: “他们在那边一个角落里。” 我们越过窗台把脑袋往外伸,看到在透明而暗黝黝的深处那边有什么东西在活动。看到的,不是人们,而是活动。他们折断东西,在修筑什么。有个模糊不清的人,像影子似的,活动了。突然,有东西开始敲打起来:斧头或锤子。这么响亮、欢快——就好像是在树林里,是在河上修船或筑堤坝。于是,我充满愉快和协调工作的预感,紧紧拥抱妻子,而她却望着那斜过房子、屋顶,已经落下去的一弯新月。它那么清新,那么可笑——像个正在幻想并怕向人说出自己的幻想而只为照亮自己的少女。 “它什么时候才圆……” “你别!你别!”妻子怀着莫名的惊恐打断我说,“你别说将来的事。干吗?它怕语言。咱们到这里来。” 房间里暗魆魆的,我们久久地沉默着,互相不看对方,只想着一件事。等我开口说时,感到这是另一个什么人告诉我的:我不怕,而这个人却声音嘶哑,正像他渴得喘不上气似的。 “那怎么办?……” “而他们呢?” “你将和他们在一起,对他们来说有一个母亲在就够了。我又不能。” “而我能?” 我知道她在原地没有动,但是我清楚地感觉到:她在离开,她在远处——她在远处。而且变得这么冷,我于是伸过双手——可是她却避开了。 “人们上百年才有一次节日,你却想让我失掉它。为了什么?”她说。 “可是人家会打死你的。咱们的孩子也会死的。” “生活会对他们发慈悲的。不过,就算他们会死……” 这是她,我的妻子,一个和我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女人说的!昨天,她除了孩子还不知道有什么别的,还为他们担惊受怕;昨天她还满怀恐惧地获悉眼下种种可怕的征兆——她这是怎么了?昨天,——可是要知道,她连昨天的一切也忘了。 “你想和我一起去?” “别生气!”她以为我在生气,“你别生气!今天他们在那里敲打的时候,你还在睡觉,当时我就明白了,突然地明白了,丈夫、孩子,所有这一切——都是,所有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我爱你,很爱。”她找到我的一只手,并又用那种新的、陌生的方式握着,“但是,你听到他们在敲吗?他们敲着,一些墙正在倒塌,——于是便这么宽敞,这么开阔,这么自由自在!现在是夜晚,而我却好像觉得太阳正照耀着。我今年三十岁,已经老了,可是我觉得自己才十七岁,我像用初恋——这么热烈、这么无限的爱情——爱着一个人!” “怎样的夜晚啊!”我说,“就像城市不存在似的。真的,我也忘了自己的岁数。” “他们在敲,而这——就像是我幻想了一辈子的那种音乐、那种歌唱。我也不知道,自己用这种想哭、想笑、想歌唱那样疯狂的爱情爱的谁。这么宽敞,这么开阔——你别剥夺我的幸福,就让我和那些在那里工作的人,和那些这么勇敢召唤未来并把棺材里那已经牺牲的过去唤醒的人,一起死去吧。” “没有时间。” “你以为?” “没有时间。你是谁?我认不得你了。你是个人吗?” 她咯咯大笑起来,仿佛她才十七岁。 “是啊,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个。你也是个人吗?这多么古怪而美丽的一个人。” 我正写的这事儿早就有了,可是现在那些仍睡着、做着灰色生活的沉重之梦及没有醒过来正在死去的人——他们是不会相信我的:在那些日子里没有时间。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时针顺着圆圈在转动,而时间却没有。那些日子里发生了许多另外的奇妙和伟大的事儿,而那些现在仍睡着、做着灰色生活的沉重之梦及没有醒来正在死去的人,是不会相信我的。 “需要去。”我说。 “你等等,我命你吃饭。你今天可还什么也没有吃。而你瞧,我多明智:我明天去。我把孩子交了,并一定找到你。” “同志。”我说。 “对,同志。” 野外的空气和寂静,以及斧头偶尔响亮、欢快的敲击声,在开着的窗户上荡漾,而我则坐在桌子旁看着,听着,一切都是那么神秘新鲜,以致让我想笑。我看看墙,觉得它们是透明的。就好像用目光把全部的永恒一瞥,我发现它们正在倒塌,而只有我一个人总是存在并且将总是存在。“一切都将过去,而我将存在。于是,我觉得一切都古怪又可笑,这么不真实——桌子,食品,以及在我之外的一切。仿佛一切都是透明的,轻飘飘的,它们的存在只是故意的,只是暂时的。” “你干吗不吃呀?”妻子问。 我微微一笑: “面包——这如此古怪。” 她看了一眼面包,一块又干又硬的面包,不知为什么她的脸变得忧郁了。她继续一直看着面包,同时双手悄悄地拉了拉围裙,并把头稍稍有点、完全一小点儿地转向孩子们睡着的那边。 “你舍不得他们?”我问。 她摇了摇头,目光没有离开面包。 “不。但是我想了想生活中的事——以前的。这多么不可理解!而且一切,”她像做了个漫长的梦醒过来时那样吃惊地用双眼环视了一遍房间,“而且一切都是多么不可理解。我们生活在这里。” “你是我的妻子。” “而我们的孩子在那边。” “你父亲死在这里隔一道墙的地方。” “是啊。死了,没有醒过来就死了。” 小女儿在梦中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哭了。而当底下那边筑起街垒的时候,在这些模糊不清的墙当中——一个孩子的这声拼命要求着的普通哭叫,竟显得那么古怪。 她哭着要求给自己爱抚、一些逗乐的话和允诺,使自己安静下来。她接着便很快安静下来了。 “好,你走吧!”妻子低声说。 “我想吻吻他们。” “我怕你会把他们弄醒的。” “不,没有关系。” 原来大儿子没有睡着,全都听到了并全都明白了。他才十岁,可是他全明白了——他用那么深沉而严厉的目光瞧着我。 “你不带枪?”他带着沉思和认真的神情问。 “对,带枪。” “它在炉子底下?” “你从哪里知道的?好,吻我一下。你会记住我吗?” 他穿着自己的短内衣在床上跳起来,因为刚从被窝里出来,浑身热乎乎的,紧紧抱住我的脖子。他的双手也是热的,而且是那么软和温柔。我抓住他后脑壳上的头发,吻了吻那热乎乎、瘦长的脖子。 “你会被打死吗?”他紧凑到我的耳朵上悄悄地问。 “不。我一定回来。” 但是,为什么他没有哭?要是我普普通通离家,他有时候倒哭。“难道这事儿连他都触及了?谁知道呢?——这些伟大的日子里发生了那么多奇妙的事情!” 我瞥了一眼墙、面包及火苗仍在摇晃的蜡烛,便抓起妻子的一只手: “好,再见。” “对——再见。” 就这样,我走了。楼梯上暗魆魆的,还散发出一股堆放久了的脏东西的气味;在四周全是石块和一片漆黑的情况下,我顺梯子摸索着一步步往下走,满怀着巨大的、浸吞一切的欢乐之情——去参加那新的、神秘莫测而欢乐的事件。 1907年 (靳戈 译) 七个被绞死的人 献给:列·尼·托尔斯泰 一 “下午一点钟,大人!” 部长是个脑满肠肥的大胖子,弄得不好就会中风,所以在向他报告有人准备行刺他时,采取了周密的预防措施,免得他过于激动,发生危险。不料,部长听到这消息后很平静,甚至还露齿一笑。于是就把详细情况都告诉他了:据一个打入恐怖集团的奸细报告,几个恐怖分子决定在明天下午一点钟当部长进宫陛见时,带着炸弹和手枪守候在府邸门口行刺;不过这几名歹徒现在已处于暗探的严密监视之下,到时候将当场一网打尽。 “您且等等,”部长感到吃惊,“他们打哪儿得悉我明天下午一点钟要进宫陛见?这事我自己也是两天前才知道的!” 警卫队长摊了摊双手,表示他也闹不清怎么会走漏风声的。他说: “正是下午一点钟,大人!” 部长摇了摇脑袋,肥厚的暗红色嘴唇上露出一抹忧郁的微笑,既像是感到惊讶,又像是对警方办事得力表示满意。他不想再给警察当局增添麻烦,就脸带笑容,匆匆收拾了一下,乖乖地搬到一个殷勤好客的亲王家里过夜去了。他的太太和两个孩子也一起搬离了这幢明天将有人来掷炸弹的危险房子。 亲王的客厅里灯火辉煌。熟人们纷纷前来慰问,向部长殷勤地鞠躬致意,微笑着表示愤慨。这时,部长大人感到很愉快,很兴奋,仿佛已经得到或者马上就要得到出乎意料的崇高奖赏。但是,人们一走散,灯火一熄灭,街上的灯光透过明净如镜的窗玻璃光怪陆离地映到天花板上和墙壁上,这幢有许多油画和雕塑的陌生的屋子像街上一样安静的时候,静得无事可做的他立刻心神不定起来,觉得这些门闩、墙壁以及一切保卫措施都并不可靠。而到了深夜,当他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地睡在别人的卧室里时,他益发感到难以忍受的恐惧。 他肾脏有病。一激动,他的脸、手和脚就会出现水肿,使他显得格外肥胖、臃肿。此刻,他浑身的肉肿胀得像一座小山,沉甸甸地压在弹簧床上。他怀着病人特有的惆怅心情,想象着这张脸已肿胀得面目全非,想象着人家为他准备的残酷的结局。他接二连三地回想起最近发生的恐怖事件:有人向地位跟他相当、甚至还要高的大臣掷炸弹,把他们炸得血肉横飞,脑浆溅到了肮脏的砖墙上,连牙齿也从牙床里迸了出来。回想到这些,他觉得现在躺在床上的他的肥胖而有病的躯体仿佛已经遭到炸弹的袭击,不再属于他了。他觉得,肩膀上的双臂仿佛已经被炸离了躯体,牙齿全都迸落,脑浆被炸成一小团一小团,双腿直挺挺地伸着,脚趾朝天,就像死尸一样。为了表示自己并非死尸,他使劲地翻动着身体,大声地呼吸、咳嗽,竭力把弹簧床弄得嘎嘎地响,把被子弄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为了显示他活得很好,不但压根儿没有死,而且像所有别人一样离死还远着呢,他在寂静和冷清的卧室里用低沉的声音大喊: “好样的!好样的!好样的!” 他这是在夸奖密探、警察和士兵以及所有保卫他生命安全的人,他们那么及时、那么巧妙地把行刺的事通知了他。但是他在翻动身体、称赞保安人员、撇着嘴巴嘲笑恐怖分子愚蠢无能的同时,却并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脱离危险,并不敢相信生命不会突然离开他。人们策划要杀死他,虽然死亡对他来说目前还只不过是一些人的图谋,还只不过存在于这些人的思想之中,但死亡仿佛已经站在这屋里,站在他身旁,只要这些人还未落网、他们的炸弹还未被缴获、他们还未被关进坚固的监狱以前,死亡就绝不会离开他。瞧,死亡就站在那个角落里,没有走掉——也不可能走掉;它就像一个服从命令的哨兵,绝不会擅离岗位。 “下午一点钟,大人!”这句话用各种语气在他身边回响:一会儿像是在幸灾乐祸地嘲笑,一会儿又怒气冲冲,一会儿则显得顽固、死板。那情况,就像在卧室里摆了一百台上足发条的唱机,一台接着一台,以白痴的那种勤奋劲儿喊着那句预先灌制好的话: “下午一点钟,大人!” 明天的这个“下午一点钟”,不久前还和其他钟点没有丝毫区别,无非是金表上的指针沿着刻度盘平静移动时所表示的一个时辰,而现在却突然变成了一种必然应验的凶兆,从刻度盘上跳了出来,竖直身子,独立生存,变成了一根又大又黑的界标,把全部生活一分为二。仿佛在它之前或之后,世上从未存在过时辰,只有它这个蛮横、傲慢的时辰才有存在的特权。 “怎么?你想干什么?”部长气呼呼地问道。 所有的唱机一齐吼道: “下午一点钟,大人!”而且那根黑色的界标还冷笑着对他鞠了个躬。 部长咬了咬牙,从床上坐了起来,用手掌捂着脸——这个该死的夜晚,他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用肿胀的、抹过香水的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十分清晰地想象着:明天上午他怎么起床,对将要发生的事一点也没有料到;后来又怎样喝着咖啡,对将要发生的事还一点也没料到;喝罢咖啡就到门厅去穿大衣了。他自己也好,给他穿皮毛大衣的守门人和端咖啡的仆人也好,都不知道无论喝咖啡和穿皮大衣都已经毫无意义;因为只消再过几秒钟,所有这一切——皮大衣、他的躯体以及喝进肚子里的咖啡——都将在轰的一声爆炸中毁灭,被死神带走。瞧,守门人正在把玻璃门打开……正是这个可爱、善良、和气的守门人,这个长着一双深蓝色眼睛的士兵,胸前挂满军功章的守门人,在用自己的双手把那扇可怕的门打开——因为他一点也没有料到将要发生的事。所有的人都笑盈盈的,因为他们也同样什么都没有料到。 “啊!”他突然大吼一声,把两个手掌慢慢从脸上放下来。 屋子里漆黑一片。他一边用紧张、迟钝的目光凝视着面前的这片黑暗,一边慢慢伸出一只手去摸电灯开关,把灯扭亮。然后,他站了起来,便鞋也没有穿,光着脚,踩着地毯,在陌生的卧室里走了一圈,找到了壁灯的开关,把壁灯也开亮了。屋子里立刻变得又亮堂又舒适,只有乱糟糟的床铺和拖到地板上的被子说明某种恐惧还没有完全消失。 他穿着睡衣,由于坐卧不安,一部络腮胡子弄得乱蓬蓬的,两眼露出气呼呼的目光,此刻,部长大人的模样跟任何一个因为失眠和严重的气喘而肝火大发的老头子没有什么两样。仿佛是人们为他所准备好的死亡,把他剥得一丝不挂,露出了原形,使他平日那种威风凛凛的华贵气度一扫而光——简直叫人难以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拥有那么大的权势,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常人的躯体竟就是他的躯体,而这个躯体已注定要在炸弹的轰隆声中和烈焰中血肉横飞,死于非命。他没有穿好衣服,却也并不感到冷,就近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用一只手支着胡子乱蓬蓬的脸,直愣愣地盯着饰有雕花的陌生的天花板,平静地沉思起来。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是这个使他这么害怕,这么激动!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死亡才站在角落里,窥伺着他,怎么也不肯离开。 “蠢货!”他轻蔑地、狠狠地骂道。 “蠢货!”他把头稍稍朝门转过去一点,粗着喉咙又骂了一句,为的是让有关的人能听到他的詈骂。他这是在骂那些刚刚还被他称赞为好样的人,骂那些为了讨好他而把密谋行刺他的事过于详细地报告给他听的人。 “是啊,当然啦,”他沉思着,突然他的思路变得清晰起来,“这是因为人家把死期告诉了我,我知道了死期,所以我感到害怕。要是我啥也不知道,我就会消消停停地喝咖啡。可是喝完咖啡之后,自然是死亡——但是,难道我这么怕死吗?我肾脏有病,总有一天要死的,然而我并不害怕,因为我不知道确切的死期。可这些蠢货却告诉我:‘下午一点钟,大人!’这些蠢货还以为我听了准会感到高兴呢;其实不然,非但我并不高兴,而且死亡待在角落里赖着不走了。它不走,全要怪我的思想。其实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知道要死。一个人要是确切无误地知道自己在某日某时将要死去,他就会活不下去。可这些蠢货却告诉我说:‘下午一点钟,大人!’” 他的心情突然轻松愉快起来,好像有谁对他说他是长生不老的,是永远不会死的,他重又觉得自己在这群毫无意义地执拗地企图窥探未来的奥秘的蠢货中间是个坚强有力的聪明人,他现在以体弱多病、饱经世故的老人的那种忧伤的想法认为还是浑浑噩噩的好。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禽兽,都不该知道自己的死期。前不久他得了一场病,医生说他快要死了,应该安排一下后事,可他却不相信,后来,果然活下来了。年轻的时候他有一次误入了歧途,决定以自杀了此一生,连手枪都准备好了,遗书也写了,甚至自尽的时间都确定好了,但到了最后一刹那间,突然改变了主意。从来都是这样,在最后的一刹那间可能会发生变化,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正因为如此,谁也不能断言自己在什么时候准定会死。 “下午一点钟,大人!”那些可爱的蠢驴告诉他说。他们这样告诉他是因为死亡已经预先被排除了,然而他却因为知道了可能的死期而惊恐不安。有朝一日,他完全有可能被人杀死,但是明天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明天不会发生了,所以,他尽可以像一个长生不老的人一样,放心睡觉。这些蠢货竟然不知道,当他们怀着白痴式的感情告诉他“下午一点钟,大人!”的时候,他们推翻了一条多么重要的法则,捅出了一个什么样的窟窿! “不,不是在下午一点钟,大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寂静回答说,“没有什么。” “不,你是在说什么。” “没有说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是说:‘明天,下午一点钟。’” 他顿时感到心头一阵惆怅,他终于明白,只要凸出在刻度盘上的这个该死的、黑色的时辰没有过去,他就休想睡着,休想得到安宁或者快乐。只要那桩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不该知道的事有一点影子守在角落里,那就足以遮住光明,使人处于无法摆脱的可怕的黑暗之中。死亡的恐惧一旦袭来,就弥漫到全身,渗入到骨骼,使得人失魂落魄,神不守舍。 此刻他害怕的已经不是明天的那些杀人犯了。这些人已经消失,已经被忘却,同他周围生活中无法胜数的敌对现象和敌对人物混在一起了。他现在担心的是某桩意想不到但是却必然会发生的事,譬如中风、心力衰竭,或者某根失去了弹性的、纤细脆弱的动脉血管突然经受不住血流的压力而破裂,就像紧紧绷在粗大的手指头上的手套突然线脚断掉,绽开了一样。 他那又粗又短的脖子使他感到担心,他的十根肥得都要冒出油来的短手指头,使他觉得难以卒睹——它们是那么短,而且满是虚汗。刚才在黑暗中,他还不时翻动身体以表明自己并不是一具死尸。可是现在灯火通明,他却觉得这灯光是冷冰冰的、充满敌意的,他害怕得不敢动一动,甚至连按一下电铃让谁给拿支烟来都不敢。他的神经紧张极了。每根神经都弓了起来,像是竖直了的导线,在导线的顶端长着小脑袋,小脑袋上的眼睛惊恐地鼓出着,嘴巴抽搐地张大着,默不作声地喘着粗气,可是却呼吸不到一点空气。 突然间,在天花板上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昏暗处,铃声大作。电铃里小小的金属锤惊恐地、痉挛地敲击着铃壁;那小锤停顿了一会儿,又惶惶不安地战栗起来,发出持续不停的响声。这是部长大人在他的卧室里按电铃。 人们奔跑着。各处的枝形吊灯和墙上的壁灯都打开了一两盏,虽说这些灯还不足以把整个屋子照得辉煌通亮,但是足以投射出许多阴影。顿时间,墙角落里,天花板上,到处都是阴影。它们闪闪烁烁地掠过每一处高起的地方,紧贴到墙壁上。谁也弄不明白,所有这些数不胜数的光怪陆离、默默无声的暗影,这些无声之物的无声幽灵,在此之前都待在什么地方。 有个人用战战兢兢的沙哑的嗓子大声说了些什么。随即,人们就打电话请医生来:部长病倒了,而且病情危急。人们还把部长的夫人也请来了。 二 判处绞刑 结果不出警方所料。在部长官邸门口抓到了四个恐怖分子,其中三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他们身上带着炸弹、定时爆破器和手枪。另外在他们的秘密住所还捕获了一个女恐怖分子,她是这个住所的女主人。逮捕她的时候,还搜查出许多烈性炸药、尚未装配好的炸弹以及枪支弹药。所有被捕的人都很年轻:男犯中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八岁,女犯中最小的一个才十九岁。对他们的审讯,就在关押他们的那座堡垒里秘密进行,十分草率——这在那个残酷的年代是常有的事。 在法庭上,这五个人全都很镇定,很严肃,个个凝神沉思着。他们对法官是如此蔑视,以致都不屑装出笑容或者无所谓的表情,以显示自己视死如归。他们镇定自若,不失分寸,恰好使周围那些凶狠的、充满敌意的目光无法看到他们的心灵以及临死之前的那种巨大痛苦。有时候他们拒不回答问题,有时候也回答几句,讲得简单、明确,仿佛不是在回答法官的审问,而是在回答统计师提出的问题,以便填写某种特殊的表格。有三个人,一个女的和两个男的,说出了自己的真名实姓;另外两个则拒绝招出姓名,所以法官直到最后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对法庭上所发生的一切,他们持一种心不在焉的、朦朦胧胧的好奇心,这是身患重病的人或者专心于某种重大想法的人所特有的。偶尔法庭上有人讲出一两句比较有趣的话时,他们就抬起头来,匆匆张望一下,竖起耳朵来听一听,随即又恢复到原来的姿势,顺着原来的思路继续想下去。 坐得离法官最近的是三个报了自己真实姓名中间的一个,叫谢尔盖·戈洛文。他是一名退伍上校的儿子,本人也曾当过军官。他还非常年轻,长着浅黄色的头发,宽阔的肩膀,身体是那么强壮结实,以至于监狱也好,坐以待毙也好,都未能驱除他面颊上的红晕和他那双蓝眼睛里的生机勃勃的天真幸福的表情。他一直不停地使劲抚摸着他的两撇纤细柔软的小胡子——他对这两撇胡子还没有习惯呢;同时眯缝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这时已经是冬末,离春天不远了。尽管暴风雪和阴暗寒冷的日子仍然连绵不断,可春天已开始遣来先行者,有时会整整一天风和日丽,有时虽只一个钟点天气转晴,可是这一个钟点却那么春意盎然,那么充满青春的生气勃勃的活力,以至于麻雀都快活得发疯了,在马路上欢蹦乱跳,人们也都像喝醉了酒一般。即以此刻而言,从去年夏天以来一直没有擦洗过的积满灰尘的窗子上端就可以看到天空美丽得出奇。乍看上去,天空是灰白色的,烟雾腾腾,可是往远处看,就会发现天空变得蓝蓝的,而且越远就越显得深邃、晶莹、辽阔。正因为天空并不是一下子就把它的美丽显露无遗,而是羞羞答答地藏匿在透明的烟霭之中,所以显得分外地妩媚动人,就像是你所爱的姑娘一样。谢尔盖·戈洛文仰望着这片晴空,一边捋着小胡子,一边交替地眯缝起睫毛又浓又长的眼睛,专心致志地深思着什么。有一次他的手指甚至很快地弹动起来,高兴得天真地做了个鬼脸;但他环顾了四周一眼,那种高兴的表情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颗火星被人一脚踩熄了一样,几乎在一瞬之间,他的鲜红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露出了死灰色。他狠狠地拔下一根又细又软的头发,紧紧地夹在两根毫无血色的指尖之间。但是,生命和春天的欢乐毕竟更有力量,所以,几分钟后,他那天真无邪的脸就复原了,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并且重又仰了起来,望着春光明媚的天空。 望着天空的还有那个不肯供出真实姓名的年轻姑娘,她化名莫霞,皮肤白皙,比戈洛文还年轻,但是举止持重、严肃,一双黑眼睛直率而又骄傲,所以看上去反比戈洛文年纪大。只有她那纤嫩的脖子和那双同样细巧的小姑娘的手,表明了她的真实年纪。还有她那纯净、和谐、柔美的嗓子中所洋溢着的不可捉摸的青春活力也说明了她的真实年纪。她的嗓子就像一架名贵的乐器,她吐出的每一个普普通通的词、每一声叹息,都饱含着音乐的内容。她肤色苍白,但并非死尸的那种惨白色,而是一种特殊的炽热的白色,仿佛她体内在燃烧着熊熊的烈火,把她的身躯照耀得通亮,就像是精致的法国塞夫勒瓷器。她几乎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是偶尔用手指抚摸一下右手中指上一圈凹陷的地方,那是刚刚摘下戒指后留下的痕迹。她也在望着天空,但没有丝毫的温情,也看不出她在回忆什么愉快的往事——她的眼睛里什么样的表情也没有。她之所以望着天空,无非是因为在整个肮脏的法庭里,唯有这一小角天空是干净、美丽、真实的。 法官们可怜谢尔盖·戈洛文,却讨厌这姑娘。 坐在莫霞旁边的那个男的也没有招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他的化名叫维尔涅。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夹在两个膝盖中间,神态有些拘谨。如果一个人的脸可以像一道门那样关得密不透风的话,那么这个不知姓名的人正是把自己的脸关闭得像铁门一样,而且还挂了把铁锁。他的眼睛一直一动不动地盯着邋遢的地板,令人难以捉摸他的心情是平静呢还是激动,他是在想什么心事呢还是在听密探们向法庭提供证词。他个子不高,容貌清秀而高贵,仪态温文尔雅,使人不由得联想起月光映照着翠柏、地上洒满婆娑树影的南方海滨的夜晚。但同时,他又使人觉得他具有镇定、沉着的巨大力量和坚强、冷静、刚毅的英雄气概。就连他在简明确切地回答问题时,他的彬彬有礼的话音以及微微欠起身子的这种姿势本身,都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囚衣穿在别人身上显得荒唐可笑——这种衣服根本不是人穿的——可穿在他身上却丝毫看不出这一点。尽管从别的恐怖分子身上搜到了炸弹和定时炸弹,而在维尔涅身上只搜到了一支黑色的手枪,可是不知为什么法官却认为他是首犯,同他说话时总带着几分尊敬。向他提的问题也跟他的回答一样,而且完全是照章办事。 在维尔涅之后受审的是华西里·卡希林。他浑身都感到对死亡的难以忍受的恐惧,同时又竭力想控制自己,不在法官面前流露出来。打一清早这些囚犯被带到法庭上的时候起,他就由于心跳加快而喘不过气来。他的额角上一直在冒汗珠,手也在冒冷汗,衬衫被汗水浸透了,又湿又冷,粘住了他的身子,使得他活动也不灵便了。他以非凡的意志力克制自己,才使手指不哆嗦,使说话声音坚定、明确,使眼神镇静。他看不清周围的东西,人家问的话好像是从云雾中传来的,而他呢,对着这片云雾,竭尽全力地作出大声的回答。可是刚一回答完,他就立刻把法官的提问和自己的回答都忘得一干二净,重新默默地继续同恐惧搏斗。在他身上,死亡已表现得如此明显,以至于法官们都把目光避开,不忍去看他。法官无法确定他的年龄,就像无法确定一具腐尸的年龄一样。根据身份证,他不过二十三岁。维尔涅曾几次用手轻轻碰碰他的膝盖,他每次回答的都是同一句话: “没什么。” 最使他担心的是生怕自己会突然不可克制地狂喊起来,没有话语,而是——像野兽那样嗥叫。这时他便轻轻地碰碰维尔涅,而那一个呢,连眼睛也没有抬一下,低声地回答说: “没什么,华西亚(1)。很快就要结束了。” 第五个恐怖分子是个女的,叫丹尼娅·柯伐尔楚克。她一直用充满母爱的目光望着所有的伙伴,为他们担惊受怕。她还没有生过孩子,还很年轻,红通通的脸蛋,就像谢尔盖·戈洛文一样。可是她的一举一动,却像是这些人的母亲:她的目光、笑容乃至恐惧,都流露出母亲般的关切和无限的慈爱。对法庭,她完全视若无睹,就好像同她毫不相干似的。她只是关切地听着同伴们怎样回答审讯:声音有没有发抖,是不是害怕了,要不要给点水喝。 在审讯华西亚时,她难过、痛心得不敢看他一眼,只是悄悄地捏着自己胖胖的手指头。在审讯莫霞和维尔涅时,她始终自豪地、敬慕地注视着他俩,脸上的表情显得严肃和聚精会神。而对谢尔盖·戈洛文,则一有机会就投之以温柔亲切的微笑。 “可爱的孩子,正在看着天空呢。你看吧,看吧,可爱的小鸽子!”她在心里这样想着戈洛文,“可是华西亚呢?怎么会这个样子?我的天哪,我的天……叫我拿他怎么办呢?该开导开导他——这也许会更糟:万一他哭起来怎么办?” 就像霞光下的一池止水,清晰地映照出空中的云,她那丰腴、可爱、善良的脸反映出了另外四个人感情的瞬息变化,反映出了他们的全部思虑。而对于她自己也在同样受审、也将同样被绞死这些事,她却完全置之度外,连想都没有去想一下。那一大堆的炸弹和甘油炸药就是在她的家里搜查出来的,而且,说来也奇怪——正是她对警察开枪拒捕,使一个暗探的头颅挂了花。 审讯在八点钟结束,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莫霞和谢尔盖·戈洛文目睹着蔚蓝的天空渐渐暗淡下来。天空没有像夏天的傍晚那样泛出淡红色的霞光,没有露出娴静的微笑,而且渐渐昏暗下来,渐渐发灰,随即一下子变成了寒冷的冬夜。戈洛文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又朝窗外瞥了两眼,但那里已经是一片漆黑的冬夜。于是他继续捋着小胡子,带着孩子气的好奇心仔细打量着法官们和荷枪实弹的士兵,并对丹尼娅·柯伐尔楚克微笑了一下。而莫霞呢,在天色已经变黑之后,并没有垂下眼睛看着地下,而是平静地把目光转到屋角落里;那里有个蜘蛛网被火炉里冒出来的看不见的热气冲击得一个劲地微微晃动。她就这样望着屋角落,一直到宣判。 宣判后,被告们同几个穿燕尾服的辩护律师告别,竭力回避他们因无能为力而深感歉疚的张皇、怜悯的目光。被告们在门口碰了一会儿头,相互简单地说了几句话。 “没什么,华西亚。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维尔涅说。 “是啊,老兄,我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华西里·卡希林大声地、不在乎地,甚至显得挺愉快地回答说。 他说的是真话,他的脸颊上已浮起淡淡的红晕,不再像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了。 “见他妈的鬼去吧!这帮混蛋竟敢判我们绞刑!”戈洛文无所顾忌地骂道。 “这是可以预料到的。”维尔涅平静地回答。 “明天将宣布最终判决,这以后他们就会把我们关在一起了,”丹尼娅·柯伐尔楚克为了安慰大家,这样说,“直到行刑之前,我们都将待在一起。” 莫霞始终没有作声。后来,她挺起身子,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到了最前面。 三 “不该绞死我” 在审讯恐怖分子前两个星期,同一个地方军事法庭,只是另一批法官,审讯了一个叫伊凡·扬松的农民,将他判处绞刑。 这个伊凡·扬松本在一个富裕的农场主那里当长工,同所有打光棍的穷雇工并没什么两样。他是爱沙尼亚人,出生在维森别格,长大后到处漂泊,从一个农场转到另一个农场,几年之后,终于来到了首都地方。他俄语说得很糟,而主人拉扎列夫却是个俄罗斯人,附近一带又没有爱沙尼亚老乡,所以两年来扬松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看来这个扬松天性就不爱说话,他不但对人,就连对牲口也难得开口。他默默地饮马,默默地套车,然后慢腾腾地、无精打采地迈着碎步,迟疑不决地围着马打转;当马对他的沉默感到不耐烦而耍起性子来乱蹦乱跳的时候,他就扬起鞭子默默地抽打它。他抽打起牲口来凶狠、残酷,不肯停手。要是正好碰上他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那可更不得了,直往死里抽。那时连正屋里都听得到呼呼的鞭子声和马因为剧痛在牲口棚的地板上惊慌失措地乱蹦乱跳的蹄子声。为了扬松打马,主人曾经打过他,但打也无济于事,扬松依然如故;主人无可奈何,只得随他去。 每个月扬松都要大醉一两回,通常都是在他送主人到火车站去的时候,在那个大火车站上有一家餐厅。把主人送到后,他就驾着雪橇,到离开车站半俄里远的地方,把雪橇和马驶进路边的雪地里,等火车开走。雪橇侧倒着,马趴开四腿走进齐肚子深的雪堆里,偶尔伸长脖子,低下头去舔舔柔软的积雪。扬松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半躺在雪橇上,好像是在打盹。他头上戴着顶毛都快脱光的破皮帽,没有结好的帽耳像猎犬的两只耳朵,软绵绵地朝下耷拉着;冻得通红的小鼻子下面是一片湿漉漉的鼻涕。 然后扬松回到车站上,立刻就喝醉了。 从车站到农场总共十俄里的路程,他总是把马撵得像飞一样。鞭子好似雨点一般落到马身上,马惊恐得像着了魔似的撒开四蹄拼命地奔跑。雪橇颠簸着,摇晃着,不时撞着路边的界桩。扬松连缰绳也不握,随时都有飞出雪橇的危险。他不时用爱沙尼亚语断断续续地、含糊不清地、似唱非唱地哼哼着。而更多的时候,他既不唱也不哼,而是一声不吭地咬紧牙齿,怀着一种莫名的愤怒、痛苦和亢奋,鞭打着马向前飞驰,像个瞎子一样,看不见迎面来的人,即使看见了也不吆喝一声,拐弯和下坡时也不放慢速度。在这么多次疯狂的奔驰中,他竟从未轧着过什么人,自己也没有摔死,这真使人难以理解。 按说,早该把他赶走了,就像其他地方把他赶走一样。但是扬松工钱低廉,再说别的雇工也不见得比他强,所以他才得以在这家人家留了两年。扬松一生中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有一次他收到过一封用爱沙尼亚文写的信,可他一个大字也不识,周围也没有懂爱沙尼亚文的人,所以这封信一直没有读过;扬松好像根本不懂得这封信给他带来了家乡的消息,竟以一种未开化的野人的冷漠,把信掷到了粪堆里。扬松曾经对厨娘献过殷勤,试图勾引她,看来他想女人了。可是没有得手,遭到了粗暴的拒绝,还受到了一顿奚落,这是因为他个子矮小,脸皮松弛,而且长满雀斑,一对深绿色的浑浊的眼睛终日萎靡不振。对于这次碰壁,扬松满不在乎,从此再也没有去纠缠过那个做饭的娘们。 扬松虽然很少说话,却老是在倾听着什么。他倾听白雪皑皑的荒凉的田野,田野上的一堆堆粪肥像一个个覆满白雪的小小的坟堆。他倾听柔和湛蓝的天空,倾听嗡嗡鸣响的电线杆,倾听人们的谈话。田野和电线杆到底向他诉说些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至于人们的谈话,讲的尽是杀人、抢劫、放火等令人惶惶不安的消息。有一天深夜,他听到邻村新教堂上的小钟像铃铛一样叮零当啷响个不停,接着就升起了烈焰,原来是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一帮人抢劫了一家富户,把主人和他的老婆杀死,然后纵火烧掉了房子。 于是扬松所在的那个农场里也惶惶不可终日。不只夜间,连白天也把狗放出来,主人每天夜里枪不离身。他本想交给扬松一支旧的单管猎枪,可扬松却把枪拿在手里转了一圈,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拒绝收下。主人不懂扬松何以要拒绝,就骂了他一顿。其实,扬松之所以没有收下那支枪,只是因为他深信那支生了锈的旧家伙远远不及他那把芬兰刀管用。 “它会把我自己打死的。”扬松用蒙眬欲睡的目光看着主人说道。 主人只好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 “你可真是个傻瓜蛋,伊凡。哎,得跟这样的雇工一起过日子,真是倒霉!” 可就是这个连枪都不敢相信的伊凡·扬松,却在一个冬夜,当另一名雇工被派到车站去时,犯下了持刀抢劫并企图凶杀强奸的极其复杂的未遂罪。这件事他干得还真干脆利落。他先把厨娘反锁在厨房里,然后装出一副困倦不堪、非常想睡觉的样子,从背后潜近男主人,迅猛地举起刀子,在男主人的背上一连戳了两刀。男主人立刻失去知觉,瘫倒在地上,女主人吓得尖叫起来,团团地打着转。扬松则龇牙咧嘴地晃着刀,动手翻箱倒柜。他拿到钱后,仿佛刚刚发现女主人在场,连自己都没有料到,竟会猛地朝她扑过去,企图强奸她。但这时因为他已把刀子放在一边,而女主人又比他力气大,他空着两手不但没有强奸成功,相反自己差点被她掐死。这时昏倒在地板上的男主人已经苏醒过来,开始翻动身子,厨娘则舞动炉叉,乒乒乓乓地使劲在砸厨房门,扬松见势不妙,连忙朝外面跑。一小时之后,正当扬松蹲在库房角落里一根接一根地划着火柴、打算放火烧房子的时候,被当场抓住了。 几天后,男主人因患破伤风死了,而扬松跟别的许多抢劫、杀人犯一起受到审讯,并被判处绞刑。在法庭上,他还是平常的那副模样:又瘦又小,一脸雀斑,一双呆滞的眼睛昏昏欲睡。他好像完全不理解所发生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眨着白乎乎的眼睫毛,毫不在意地、呆头呆脑地望着这陌生的庄严的大厅,不时用粗糙、僵直的手指抠着鼻孔。只有每逢礼拜天在新教教堂里见到过他的人,也许能看出他多少还是收拾了一下:脖子上围着一条邋里邋遢的红围巾,头上有的地方抹了点水;那抹过水的头发又黑又平整,而没有抹过水的头发则是淡颜色的,稀稀拉拉地翘起着——活像是贫瘠的田地遇到冰雹之后残留下来的几根麦秸。 在宣布判处他绞刑后,扬松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脸涨得通红,先把围巾束紧,然后又把它解开,好像那围巾勒得他透不过气来。然后他双手乱摇,用手指头指着那个刚才宣读判决书的法官,对另一个不负责宣读判决书的法官说: “她说,要把我绞死。” “她是谁?”刚读完判决书的庭长用浑浊的低音问道。 法庭上的人都不禁笑了起来,有的人是窃笑,有的人立刻拿起卷宗捂住了嘴巴。扬松伸出食指,点着庭长,皱紧眉头,气愤地回答说: “是你!” “啊?” 扬松的目光又转向那个一声不吭、竭力忍住笑的法官。他觉得那人是他扬松的朋友,同判决毫不相干,便再次对那人说: “她说的,要绞死我。其实不该绞死我。” “把被告带下去。” 可是扬松还是来得及再一次明确、有力地重复了一遍: “不该绞死我。” 他那徒劳地想装得郑重其事的怒气冲冲的小脸,他那伸得笔直的手指,显得那样愚蠢,以致连那个押送他的士兵,在把他带出法庭时,忍不住违反规则,低声对他说: “唉,你可真是个傻瓜,小伙子。” “不该绞死我。”扬松执拗地重复说。 “我有幸把你吊死的话,叫你连腿都来不及蹬一蹬。” “好啦,好啦,你少说两句吧!”另一个押送的士兵生气地嚷道。可是他自己也忍不住了,补充道:“还算是个强盗!傻瓜,你干吗要害人性命?现在,就只好套上绞索了。” “也许,会赦免他吧?”头一个士兵说道,他开始可怜起扬松来了。 “得了吧!哪会赦免这样的人……好了,够了,说得够多了。” 可这时扬松不再作声了。他又被关进已经待了整整一个月的那间牢房里。他对这间牢房已经习惯,就像习惯于挨打、伏特加及那布满了圆圆的粪堆、像坟场一样的白雪皑皑的荒凉的原野。此刻,他看到自己的囚床和那扇小小的铁窗以及给他送来的囚饭——打一清早他就没吃过一点东西——甚至感到挺快乐。只有刚才法庭上发生的事使他好不愉快;不过他已不去想它,而且他也不懂得怎么去想,至于怎么把一个好端端的人绞死,他就更加想象不出了。 虽说扬松被判处死刑,可是像他这样的犯人多的是,监牢里并不把他当要犯看待。因此,大家跟他谈话时,无所顾忌,从不怀着敌意,就像对那些没有定死罪的犯人一样。人们仿佛并没有把他的死当成一回事。看守得知已经对他作出判决,就用教训的口气跟他说: “怎么样,老兄?到底还是给你判了绞刑!” “那么啥时候绞死我呢?”扬松将信将疑地问道。 看守想了想,说: “哎,这事啊,老兄,你还得等一等。得凑满了一批才办。不然,光为你一个人,况且你又是这么个窝囊废,不值得急着办。这种事也是要热闹的。” “那么,到底什么时候呢?”扬松固执地追问道。 光为他一个人连绞刑都不值得进行,他听了倒一点儿也不觉得屈辱。而且,扬松也不相信这种说法,认为这只不过是延缓刑期的一种借口,最后将根本取消原判。他不觉高兴起来,那个连想都不该去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模糊不清的时刻已被遥遥无期地推迟了,像任何一种死一样,变得神秘和不可思议。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看守生气了,他是个古板、阴郁的老头子,“这可不是绞死一条狗,拉到草棚子外边,绳子一勒就得啦。可你却好像巴不得那样,好像情愿那样,傻瓜!” “我可不情愿!”扬松突然做了个鬼脸,快活地说,“这是她说的,该把我绞死,可我不情愿!” 于是他大概平生第一次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又怪又蠢,同时却出奇地快活、满意。那笑声就像鹅叫一样:“嘎——嘎——嘎!”看守吃惊地看了看他,然后严厉地皱起了眉头:他觉得一个被判处绞刑的人这样开心地哈哈大笑,太过荒唐,是对监狱及死刑本身的一种亵渎,把这两者变成了一种荒诞离奇的事物。这个老看守一辈子都是在监狱里度过的,在他看来,监狱中的一切规章如同大自然的法则一样。可是突然,在一瞬间,在最短暂的一瞬间,他觉得这监狱以及狱中的全部生活是一个疯人院,而他这个看守,正是头号的疯子。 “呸,该死的!”他啐了口唾沫说,“你干吗龇牙咧嘴的?这儿可不是小酒馆!” “可我不情愿被绞死啊,嘎——嘎——嘎!”扬松放声大笑着。 “魔鬼!”看守骂道,急忙画了个十字。 其实这个脑袋特别小、脸皮松弛的人最不像魔鬼,但他像鹅叫似的笑声中却有一种危及监狱的神圣和牢固性的东西,他要是再这么笑一会儿——这腐朽的墙壁就会坍塌,这潮湿发霉的铁栅栏就会倾倒,而看守就会自动地把囚犯送出牢门,对他们说:“请吧,先生们,进城去寻欢作乐吧!或许,你们有人想到乡下去吧?”真是个魔鬼! 但是,扬松已经不再笑了。他只是狡黠地眯缝着眼睛。 “哼,等着瞧吧!”看守用模棱两可的威胁口气说着,转身就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停地回过头来望望。 整个这一夜,扬松的心情都平静而愉快。他自言自语地反复说着那句话:“不该绞死我。”他觉得这句话那么令人信服,那么充满智慧,那么不容置辩,因此完全没有必要担心了。关于自己的罪行,他早已忘了,只是有时候觉得遗憾,没有把女主人强奸成功。可是过了不久,他连这件事也忘了。 每天早晨扬松都要问,什么时候把他绞死,而那个看守每天早晨总是生气地回答说: “着急了吗,魔鬼。等着吧!”他说完后,不等扬松嘎嘎大笑,就赶快走开。 由于天天都重复这些话,由于天天从早到晚都和寻常日子没有什么两样,扬松也就深信,永远不会把他绞死了,很快就把对他的审判忘得一干二净。他整天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模模糊糊地开心地梦见有许多粪堆的白雪皑皑的田野,梦见火车站上的餐厅以及更遥远、更美好的事物。狱中伙食不坏,所以很快,只不过几天工夫,他就胖了,显得多少神气些了。 “要是现在,她说不定会爱我了,”不知怎么,他想起了女主人,“现在我胖了,不比男主人差。” 他唯一感到不足的是没有酒喝。他太想喝伏特加了——喝得醉醺醺的,然后赶着马飞快地跑呀,跑呀。 那些恐怖分子被捕获的消息传到了监狱里,这回看守在回答扬松的老问题时,突然用出乎意料地粗鲁的口气回答说: “这下快了。” 他平静而又神气活现地看了看扬松说: “这下快了。我想,也就是个把礼拜的事。” 扬松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两只呆滞的眼睛显得浑浊不清,像是要打瞌睡。他问道: “你是在开玩笑吧?” “你一会儿急得要命,连等一等都不耐烦,一会儿又说这是开玩笑!我们这儿是不兴开玩笑的,你喜欢开玩笑,可我们不兴开玩笑。”看守威风凛凛地说完就走了。 这天还没等到天黑,扬松就瘦得落形了。这段时间以来,他由于发胖,连皮肤也光滑了,可这时却突然起了许许多多细小的皱纹,有些地方甚至都松垂下来。眼睛变得昏昏欲睡,行动呆板迟缓,仿佛连脑袋的转动、手指的屈伸和双腿的移动,都成了颇费踌躇的十分复杂的重大事情。夜里他躺在床上,怎么也合不上眼,那双惺忪的睡眼直到天亮还睁开着。 “啊哈!”第二天看守一见到他,就得意地说,“是吧,亲爱的,这儿可不是小酒馆。” 看守就像一个在实验中再次获得成功的学者那样,怀着愉快、满意的神情把这个定了罪的犯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心想这下一切都上轨道了。魔鬼出了丑,受到了报应,监狱和死刑的神圣得到了恢复。于是,老看守宽容地、甚至打心里可怜他地问道: “你是不是要跟什么人会会面?” “干吗要会面?” “喏,告别呗。比方说,同母亲或者兄弟什么的。” “不该绞死我,”扬松低声说道,乜斜着眼睛瞥了看守一眼,“我不情愿给绞死。” 看守朝他看了看,默默地挥了挥手,走了。 到傍晚时,扬松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些。这天跟寻常的日子一模一样,冬天的天空像通常一样云雾腾腾,走廊里像通常一样传来脚步声和有关公务的谈话声,酸菜汤也像通常一样发出通常的、自然的气味。于是他又不相信自己真的会被绞死。但是到了夜里,扬松却害怕起来。从前,他认为夜晚不过就是黑暗,是该上床睡觉的特殊的黑暗的时刻,可现在,他却感觉到了夜晚神秘莫测、阴森可怖的本质。要不去相信死期已近,就需要在自己周围看得到和听得见像脚步声、说话声、亮光、酸菜汤等等寻常的东西。可眼下,他觉得一切都不同寻常,这寂静,这黑暗,这一切本身不正是死亡吗? 而且,夜越深,一切越是显得可怕。扬松像个原始人或者孩子,认为什么都是可能的,所以他想大声对着太阳叫喊:“你快亮吧!”他恳请、哀告,祈求太阳出来。但黑夜还是顽固地在大地上延续它那黑沉沉的时刻,没有一种力量能阻拦住它。扬松笨拙的脑子头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了世上是有不可能的事的,这使他大为恐惧。尽管他还不敢明确地去想这一点,但他意识到了死亡已经不可避免地逼近,他的一只僵死的脚已经踏上了断头台的第一级台阶。 白天又宽慰了他,使他放下了心来,可是一到晚上他又胆战心惊起来。就这样日复一日,一直到临刑前第三天夜里,那时,他意识到并感觉到死亡已经确实不可避免,再过三天,在黎明时,在太阳即将升起之前,他的死期就要到了。 他从来不曾想过,也从来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现在,他清楚地意识到、感觉到死亡已经走进他的牢房,正用两手摸索着寻找他。而他为了逃命,开始在牢房里乱跑。 但牢房是那么狭小,四个角落似乎都不是角形而是钝形的,而且一个劲儿把他往屋中央推。他没有地方可以躲藏。门紧锁着。可牢房里却亮堂堂的。他好几次用自己的身子默默地撞墙壁,有一次撞到了门上——门发出了喑哑、空洞的声音。后来他不知撞着了什么东西,一个狗吃屎跌倒在地上;顿时感到死亡把他抓住了。他趴在地上紧紧地贴着地板,拼命想把脸藏进又黑又脏的沥青地里。他吓得魂不附体,没命地号叫起来,一直叫到有人进来。人们把他拖了起来,放到床上,往他头上浇冷水,可他仍然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他只消稍稍睁开一只眼,看到又空又亮的墙角落,或者空荡荡的一只靴子,又会号叫起来的。 但是冷水开始起作用了,再加上值班看守就是原来那个老头子,为了使他清醒起来,照准他脑袋敲了几下,于是活人才有的冷和疼的感觉驱走了死亡。扬松终于睁开了双眼,余下的后半夜,他头晕脑涨地沉沉睡着了。他仰面朝天,张开着嘴巴,忽高忽低地打着鼾;微微睁开的眼缝里见不到瞳孔,只露出一线眼白,活像是死人的眼睛。 打这以后,世上的一切,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不论是脚步声、谈话声还是酸菜汤,都引起他的恐怖,使他产生一种原始人式的、无可比拟的惊愕的感觉。他贫乏的思想无法把两个截然对立的概念联系起来:一方面是普普通通的明亮的大白天,是酸菜汤的气味和鲜味;另一方面是再过一天或者两天,他就得死去。他什么也不想,甚至连时间也不计算,就这么默默地惊恐地面对着这对矛盾,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已被这对矛盾劈成了两半。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但既未失去血色,也未泛起潮红,从外表上看,他好像泰然自若。只是他什么也不吃,成天睡不着觉,通宵达旦、怯生生地蜷缩着双腿,坐在一张凳子上,要不就鬼鬼祟祟地、昏头昏脑地东张张西望望,悄没声儿地在牢房里走来走去。他的嘴巴老是半张着,好像始终有什么东西使他吃惊似的;每当他要拿起一样最最普通的东西之前,总是先要呆呆地看上很久,然后才狐疑不决地伸过手去拿。 从小窗口里监视他行动的狱吏和士兵,见他这样失魂落魄,就不再去注意他了。这种情况对死囚来说是正常的,据狱吏讲(当然他本人从未有过这方面的亲身体验),一头牲口在宰杀前被人用斧背猛击前额后,也是这副昏昏沉沉的样子。 “现在他昏昏沉沉了,一直到死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狱吏用富有经验的目光打量着他,说道,“喂,伊凡,你听到我在叫你吗?啊,伊凡?” “不该绞死我。”伊凡·扬松无精打采地、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下颚随即又耷拉了下来。 “你要是不杀人,也就不会把你绞死了,”监狱长用教训的口气说——这人虽然还年轻,可是胸前却挂着勋章,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你杀了人,却又不想上绞架。” “想杀人不偿命?真是愚蠢而又狡猾。” “我不情愿被绞死。”扬松说。 “不情愿就不情愿呗,亲爱的,这是你的事,”监狱长冷冷地说,“我劝你还是少说蠢话,把财物处理一下的好。不管怎么说,你多少总该有点什么吧。” “他啥也没有。只有一件衬衫加一条裤衩,再加上一顶破皮帽。就是这么个败家子!” 时间就这样过去,终于到了星期四。这天午夜十二点钟,一大帮人涌进了扬松的牢房,其中有个戴肩章的长官说道: “喂,收拾一下吧,该上路啦。” 扬松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穿戴到身上,连那条肮脏的围巾也围上了,动作仍然是那么慢腾腾的,无精打采的。戴肩章的长官抽着烟,一边看着扬松穿衣服,一边对身旁的一个人说: “今天多暖和呀,完全是春天啦。” 扬松仍然睡眼蒙眬,一双小眼睛怎么也睁不开,行动缓慢迟钝,一名狱吏恼火地对他喝道: “喂,快点,还没睡醒吗!” 扬松突然站住了。 “我不情愿。”他有气无力地说。 人们抓住他的胳臂,把他架走。他耸起两个肩膀,顺从地挪动着步子。一走进院子,春天潮湿的空气立刻向他扑了过来,他鼻子下边又变得湿漉漉的了。虽然是在半夜里,冰雪却融化得更快,附近什么地方水珠正不断地滴到石头上,发出清脆欢快的响声。宪兵们弯着腰,走进没有灯照亮的囚车里,把刺刀碰得叮当作响。扬松坐在那里等他们上车,懒洋洋地用手指擦着鼻子下边滑溜溜的地方,并把没有系好的围巾拉拉好。 四 我们奥勒尔省人 审讯扬松的同一个地方军事法庭的同一批法官还判处了奥勒尔省叶列茨县的农民米哈伊尔·戈卢别茨绞刑。他是个鞑靼人,绰号叫米什卡·茨冈诺克。经查明,他最近一次作案是持械抢劫,伤了三条人命,而进一步追究他过去的罪行时,却扑朔迷离,难以弄清了。有种种迹象表明他曾经参与过一系列抢劫和凶杀案,一望而知是个杀人越货、酗酒行凶的惯犯。他直截了当地、真诚地管自己叫强盗,而对那些明明也是强盗、却赶时髦称自己是“剥削者”的人,总是嗤之以鼻。他最近一次作案,铁证如山,想抵赖也是枉然,所以他痛痛快快地供认了,而且讲得详详细细,但是法庭一问到他过去的事,他就龇着牙,吹声口哨说: “扯淡,哪有这号事!” 要是追问得紧了,茨冈诺克就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自负地说: “我们奥勒尔省人全都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硬汉子,”他慢条斯理、一板一眼地说,“奥勒尔人和克罗马人是头号的窃贼;卡拉切夫人和里文人偷起东西来则使所有的贼都甘拜下风;而叶列茨人更是窃贼的祖师爷。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家管他叫茨冈诺克(2)是因为他的相貌和他偷东西时的那股子灵巧劲儿。他身材瘦小,头发黑得出奇,两块鞑靼人式的高颧骨上有好几处烧伤后留下的黄疤,一双眼睛像马眼一样老是翻着白眼。他从来没有安静的时候,总好像急着要到什么地方去。他的目光也是匆匆忙忙的,但又是不知遮拦的,充满好奇心。任何一件东西,只要经过他的眼睛一扫,就好像被他抓走了点什么,失去了原形。香烟一经他的眼睛看过,就仿佛已被别人的嘴衔过似的,叫人恶心,谁都不愿拿来抽了。在这个人身上,仿佛有一种一刻也不知道安定的东西,一会儿使他像被火烫着了似的缩成一团,一会儿又使他像一捆烧着了的庄稼,摊手摊脚地向四周迸溅出火星。他口渴了的时候,真像一匹马,整桶整桶地往肚子里灌水。 每当法官询问他时,他都立刻跳起来,简短、坚决,有时甚至洋洋得意地回答说: “是的!” 有时还加强口气说: “是——的!” 有一次,法庭上提到另一件案子时,他出人意料地突然跳了起来,请求庭长说: “请允许我打个呼哨!” “这是为什么?”庭长诧异地问道。 “他们不是招供说,是我给同伙打的暗号吗?所以我打给你们看看。挺有趣的。” 庭长给他说得有点儿稀里糊涂,也就同意了。茨冈诺克立刻双手各伸出两个指头,塞进嘴巴,使劲地瞪出两只眼珠。死气沉沉的法庭大堂里立刻响起野蛮的、不折不扣强盗式的呼哨声。这一声呼哨,能使马吓得竖起耳朵,蹲下两条后腿,能使人不由得大惊失色;这一声呼哨是被害者在临死时发出的惨叫,是杀人者残忍的欢呼,是可怕的威胁,是挑衅,是凄风苦雨的秋夜的黑暗,是孤独。总之,这一切都融合在这阵非人非兽的嗥叫声中了。 庭长朝他一声断喝,挥手制止他,他顺从地中止了呼哨声。这时,他就像一名成功地唱完一曲拿手的十分难唱的咏叹调的演员那样,坐下来,一边在囚衣上擦干沾满口水的手指,一边得意洋洋地环视着周围的人。 “一副强盗相!”一个法官揉搓着耳朵说。 可是,另一个留着俄罗斯式的大胡子,而两只眼睛却和茨冈诺克一样长得像鞑靼人的法官,越过茨冈诺克的脑袋,若有所思地望着高处的什么地方,不以为然地微笑着说: “不过,确实挺有趣。” 后来,法官们平心静气,毫不怜悯,也毫不感到良心有愧,就判了茨冈诺克死刑。 “判得好!”判决书宣读完毕后,茨冈诺克说道,“只消在旷野里搭起绞架就行了。判得好!” 说罢,就转过身来对着押解他的士兵,神气活现地说道: “怎么样,咱们走吧,窝囊废。把手上的枪抓得牢点——当心别让我给夺走了!” 那个士兵板着脸,提心吊胆地看了他一眼。和另一个士兵使了个眼色,摸了摸枪上的扳机。另一个士兵照样摸了摸。在押送犯人回监狱的路上,这两个士兵简直不像是在步行,而好像是在腾云驾雾。因为他们全神贯注地监视着这名凶杀犯,竟没有觉得他们的脚是踩着地的,忘掉了时间,甚至忘掉了自己。 米什卡·茨冈诺克同扬松一样,在处决以前不得不再坐十七天的牢。这十七天,对他来说,快得就像一天,一晃就过去了。这是因为他脑子里一直不停地在想着怎么越狱潜逃,怎么死里求生,所以在不知不觉中,时间飞逝而去。茨冈诺克本性好动,一刻也不肯安定,现在却被禁锢在牢笼的墙壁、栅栏和什么也看不见的铁窗里边;这使得他的怒火无处发泄,只好往肚子里咽,使得他的思想好像煤块放在柴火上那样,熊熊燃烧着。他像喝醉了酒,许许多多鲜明的而又凌乱的想法搅混着,汇成一股无法抑止的旋风,在他眼前掠过,飞向同一个目标——越狱,逃生,活命!有时候,茨冈诺克一连好几个小时像一匹马那样伸长脖子,张大鼻孔地嗅,他觉得,空气里弥漫着大麻的气味、失火时浓烟的气味,以及五色的、刺鼻的焦煳味。有时候,他又像个陀螺,不停地在牢房里打转,不时用手指头迅速地抚摸和敲击墙壁,用目光打量着天花板和铁栅栏,想把它们捅穿、锯断。那个从监视孔里监视他行动的士兵,被他这种没有一刻安定的行状闹得生起无名火气,不得不好几次恫吓他说要开枪打死他;茨冈诺克毫不示弱,出言不逊地反唇相讥;事情之所以没有闹得不可收拾,只是因为这种争吵很快就演变成了庄稼汉之间常见的那种虽然满口秽语却并不伤人的谩骂,而这样对骂几句就要开枪打死人,未免过于小题大做,过于荒谬了。 夜里,茨冈诺克睡得很死,身子几乎都不动一动;但这是一种饱含活力的静止状态,就像暂时不用的一根弹簧。但只要一起身,他就东转西晃,摸这敲那,没完没了地动着脑筋。他的手总是又干又热,但他的心有时却会突然发冷,仿佛有人把一块坚冰塞进了他的胸口,使他浑身上下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不停地打着战。本来皮肤就黑的茨冈诺克,这时就更黑了,还隐隐地闪出生铁的那种青灰色。而且他养成了一种稀奇古怪的习惯:仿佛是吃了过多甜得发腻的东西,不停地舔着嘴唇,吱吱地咂着嘴,把唾沫从牙齿缝里啐到地上。他没有一句话是说完的,这是因为他的想法,一个紧接着一个,实在跑得太快,舌头都跟不上了。 有一次,是在大白天,监狱长由一名士兵陪着,来到他的囚室,见到满地都是唾沫,就板起面孔训斥他说: “瞧你多脏!” 茨冈诺克立刻反唇相讥: “瞧你这头肥猪,把整个地球都弄脏了,我可一句也没有骂过你。你钻到这儿来干吗?” 监狱长依旧板着面孔,提出要让他当刽子手。茨冈诺克听了,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乱套啦?太妙了!你们去判绞刑吧,哈——哈!有脖子,有绳索,可就是没有人给你们去绞。我的天哪,太妙了!” “干了这一行,你就可以活命了。” “哼,那还用说,我总不能死了以后再去替你绞死人啊。亏你说得出,真是一头蠢驴!” “你到底怎么着?对你来说干什么还不都一样。” “你们这儿绞死人怎么个绞法?八成是冷冷清清、悄悄地绞死的吧!” “不,还奏乐呢。”监狱长奚落他说。 “我说你是头蠢驴吧。当然得奏乐。喏,奏这样的!”说罢就哼起一支悲壮的乐曲来。 “那么,亲爱的,你拿定主意了,”监狱长说,“那好,你就爽爽快快地说吧。” 茨冈诺克又龇了龇牙,说: “瞧你急的!劳驾你再来一次,到那时我会告诉你的。” 在把茨冈诺克搞得焦头烂额的一大堆鲜明而又凌乱的想法之中,又出现了一个新的想法:当个穿大红褂子的刽子手倒是挺好的。他脑中活灵活现地出现了一个人头攒动的广场,中央有一个高高的断头台,而他,茨冈诺克,穿着大红褂子,手执板斧,在断头台上来回踱着。阳光照射着人们的脑袋,日光在板斧上欢乐地跳动。一切都显得那么欢乐,那么完美,甚至连那个即将被砍头的人也都在微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后边,可以看到许多马车和长长的马脸——那都是从乡下赶来的庄稼汉,而在更远处则是一片田野。 “呸!”茨冈诺克舔了舔嘴唇,又把一满口唾沫啐到地上。 突然间,仿佛有人把他头上的皮帽子一直拉到他嘴边,他顿时觉得又闷又黑,他的心又变得像一块坚冰,使他浑身打着寒战,起满鸡皮疙瘩。 监狱长又来过两次,可茨冈诺克每次都龇着牙,对他说: “瞧你急的!劳驾你再来一次。” 末了有一天,监狱长在牢门的小窗口外,匆匆地对他大声说: “错过良机了,你这个糊涂蛋!找到别人啦!” “那好嘛,他妈的,你自己绞去吧!”茨冈诺克反唇相讥。从此,他再也不去想当刽子手的事了。 但是后来,离刑期越近,像风车似的在茨冈诺克脑子里乱转的各种各样的想法就越使他难以忍受。茨冈诺克已经不想再动了,他想叉开双腿,站停下来。但那股急速旋转着的思潮的激流却把他裹挟而去,而他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抓住,因为周围的一切都在飘动。现在,他连觉都睡不安稳了,总是做着各种各样的梦,梦境清晰而又沉重,像是一段段涂着各种色彩的短棒,而且转动得比他的思想还要快。这已经不是激流,而是从万丈高山上倾泻下来的瀑布,飞旋着掠过整个花花世界。被捕之前,茨冈诺克像公子哥儿一样,留着两撇小胡子,可是入狱之后,长出了又短又黑又硬的络腮胡子,使他的脸变得十分吓人,像是个疯子。有时候茨冈诺克也的确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在牢房里乱转,但即使这样也没有忘掉常常去摸摸粗糙的泥灰墙。喝起水来,也依旧像一匹马一样。 有一天黄昏已经掌灯之后,茨冈诺克手脚着地,趴在牢房中央,像狼一样颤声号叫起来,样子十分认真,像是在干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他先吸足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把胸腔里的空气一点点吐出来,发出持续的发颤的号叫声,一边还眯着眼睛,仔细听着叫得怎么样。他那种颤声似乎是费过一番脑筋设计出来的;他并不是随口乱叫的,在这充满难以言说的恐怖和哀伤的像狼嚎一般的悲鸣中,每一个音符都经过精心的设计。 后来,他一下子中断了号叫,有好几分钟时间,默默地匍伏在地上。突然,他对着土地细声细气地诉说起来: “亲爱的哥儿们……亲爱的哥儿们可怜可怜我吧……亲爱的!……哥儿们!……” 他一面这么讲着,一面也跟刚才一样侧耳倾听着。每说一个词,就听一听。 后来,他跳了起来,秽语连篇地破口大骂了整整一个小时,连口气也不喘一下。 “哼,你们这帮混蛋,他娘的,都给我滚!”他转动着两只充了血的眼睛,骂道,“要绞死就爽爽快快绞死,可别这么干……哼!你们这帮混蛋……” 看守茨冈诺克的那个士兵听得又是伤心,又是害怕,不但脸色发灰,而且流出了眼泪。他用枪口敲着牢门,束手无策地嚷道: “我要开枪了!真的,要开枪了!听到了吧!” 但他没敢开枪,因为除非真的发生暴动,是从来都不准对死囚开枪的。茨冈诺克咬牙切齿地骂着,啐着唾沫。他的脑子堕落在生死之间的那条锋利得出奇的界线上,就像是一块风干了的泥巴,裂成了碎片。 半夜里,当有人来到牢房里准备把茨冈诺克带去处决时,他又忙碌起来,好像恢复了元气。他觉得嘴里更甜了,口水止不住越积越多,面颊却显得稍稍红润了些,眼睛里又流露出原先那种稍稍有些粗野的狡黠的神情。他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一名军官: “那么是谁来绞死我?是个新手吗?当心,别毛手毛脚的。” “这事您就不用担心了。”那个军官冷冰冰地回答说。 “怎么能不担心呢,大人,被绞死的是我,而不是您。您可别小气,请在绞索上多抹些公家的肥皂。” “好,好,请您别说话了。” “不然的话,你们所有的肥皂都会落进他腰包的,”茨冈诺克指了指看守说,“瞧他,红光满面的!” “住嘴!” “您可千万别舍不得肥皂!” 茨冈诺克哈哈大笑,但嘴里却感到更甜了;突然间,两只脚不知怎的古怪地发麻了。可是尽管如此,他走到院子里时,还是大声地吆喝道: “孟加拉伯爵的马车过来,接我上车!” 五 “吻他一下,可别说话” 对五名恐怖分子的判决是最终判决,在宣判的当天就获得批准。虽然没有通知被告们执行死刑的日子,但他们知道,根据惯例,在当天夜间,至迟在明天夜间,他们将被绞死。后来,通知他们说,次日,也就是星期四,他们可以会见亲属。这时他们明白了,绞刑将在星期五凌晨执行。 丹尼娅·柯伐尔楚克没有近亲,有几个远亲又都在小俄罗斯(3)的穷乡僻壤,未必会知道她受审和行将被处死的事。莫霞和维尔涅两个拒绝供出自己的真实姓名,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亲属来。这么一来,只有谢尔盖·戈洛文和华西里·卡希林有亲属可以会见。但他们两人一想到这次会见就感到害怕,感到伤心,却又狠不下心来拒绝同老人们最后见一面,最后说几句话,最后亲个吻。 尤其是谢尔盖·戈洛文,对即将同父母会见更加感到痛苦。他很爱自己的父母亲,不久前他还同他们朝夕相见,可现在却为了将和他们会面而心惊肉跳。虽然不过是几分钟的事,可是怎么挨过这短短的几分钟却不堪设想,仿佛这几分钟是不属于时间和生活的范畴的。相比之下,绞刑尽管是荒诞的,可怕的,能使人吓得失去理智,可是设想被绞死时的情况,反而要轻松些,反而不那么可怕。会见时眼睛该怎么看,该想些什么和说些什么,这是人的大脑所无法想象的。要是像平常那样握手,亲吻,说一声“你好呀,父亲”,那就太不近人情,太做作了。 宣判之后,并没有像柯伐尔楚克所料想的那样,把被告们关到一起,而是把他们分别关在单人牢房里。谢尔盖·戈洛文整个上午,直到十一点钟双亲来到之前,都烦躁不安地在牢房里来回走着,愁容满面地一边摸着胡子,一边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着。有时,他突然停下来,深深地吸一口气,那种气喘吁吁的样子活像是一个潜入水下过久的人。但是因为他十分健康,生命力非常旺盛,所以即使在这内心极度痛苦的时刻,血液仍在他皮肤下面欢乐地流动,使他的面颊绯红,一双蓝色的眼睛既明亮又纯洁。 但是会见时的情况却比谢尔盖原来预料的要好得多。 头一个走进接待室的是谢尔盖的父亲,退役上校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戈洛文。他浑身上下,无论面孔、胡子、头发和双手,一片雪白,活像是一个穿上了衣服的雪人。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长礼服,虽说已经旧了,但刷得干干净净,还散发出一股汽油味,两个肩膀上佩戴着新的肩章。他走进来时腰背笔挺,脚步庄重、坚定、矫健。他向儿子伸出一只白皙而干瘦的手,声音宏亮地说: “你好,谢尔盖!” 母亲踏着碎步,跟在父亲后面走了进来。她极不自然地笑着,但也同样握了儿子的手,同样大声地说: “你好,谢廖任卡(4)!” 吻了吻儿子的嘴唇,她就默默地在一旁坐了下来。出乎谢尔盖的意料,她没有扑过来抱住他大哭大叫,没有做出任何可怕的举动,而只是吻了他一下,就默默地坐了下来。她甚至还用哆哆嗦嗦的手整了整身上那件黑绸连衣裙。 谢尔盖全然不知道,昨天晚上,上校曾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宵苦苦地思考着明天会见儿子时举止应该怎样。“在我们儿子生命的最后几分钟,我们应当去减少而不应当增加他的痛苦。”上校决定说。他对明天见到儿子时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举动都作了仔细的斟酌。但有时又搞混了,忘了事先想好的话,于是就倒在漆布面的长沙发里伤心地哭泣起来。可第二天一清早,他还是有条不紊地关照老伴,会见时应该怎样处置自己。 “最要紧的,是吻他一下,可别说话,”他叮嘱老伴说,“当然,过一会儿之后,还是可以说话的,但是在吻他的时候,可别作声。不要刚吻完就说话,明白吗?——否则你一定会说出不得体的话的。” “我明白,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母亲啜泣着回答说。 “而且,你不要哭。千万不要哭!要是你哭的话,那可会伤透他的心、要他的命的,老太婆。” “可你自己干吗哭呀?” “我这是在跟你相对而哭!不可以哭,听见了吗?” “好的,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 他本想在马车上再叮嘱老伴一次,结果却忘了说。他们,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蜷缩着身子,默默地想着心事。而整个城市因为正好在过谢肉节(5),都一片欢乐,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此刻他们坐在接待室里。上校把右手插在长礼服的前襟里,像是要讲话。谢尔盖坐下来后,目光落到离得很近的母亲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马上跳起身来。 “坐下吧,谢廖任卡。”母亲恳求说。 “坐下,谢尔盖!”父亲支持老伴说。 大家都默不作声。母亲不自然地微笑着: “谢廖任卡,我们到处奔走,想营救你。” “那是白忙,好妈妈……” 上校坚决地说: “我们应当这样做,谢尔盖,好使得你别以为父母亲狠心撇下你不管。” 又是一阵沉默。三个人都害怕说话,仿佛不管什么话一到嘴边就失去了原来的意义,变作了死亡的意思了。谢尔盖朝父亲穿的那件刷得干干净净的散发出汽油味的长礼服瞥了一眼,心想:“现在他没有勤务兵了,这衣服准是他自己刷的。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他是什么时候刷衣服的?大概是在早上刷的。”突然,他开口问道: “妹妹怎么样?身体好吗?” “尼诺奇卡什么也不知道。”母亲赶忙回答说。 但上校立刻严厉地制止了她: “干吗撒谎?小姑娘在报上全都看到了。该让谢尔盖知道,大家……他所有的亲属……在这种时候……都在想……” 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下去了。这时母亲的脸突然皱了起来,拉得长长的,哆嗦个不停,而且霎时间就湿漉漉的,变得难以相认了。她那双失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迫促,越来越响。 “谢……谢廖……谢……谢……”她一个劲儿地重复着这个字,嘴唇已不会翕动,“谢……” “好妈妈!” 上校朝前走了一步,他浑身上下,包括长礼服的每一道褶襞、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在颤抖。他并不知道他那像死人一般惨白的脸色和绝望地强作镇定的样子,看上去是多么吓人。他对老伴说: “住嘴!别折磨他!别折磨!别折磨!他都要死了!别折磨他了!” 她已经吓得不再作声了,可他还在轻轻地挥动紧握在胸前的拳头,关照她说: “别折磨他了!” 然后退回一步,把一只颤抖的手插进长礼服的前襟,竭力装出镇静的样子,两片惨白的嘴唇一张一阖地大声问道: “什么时候?” “明天早晨。”谢尔盖那两片同样惨白的嘴唇一张一阖地回答说。 母亲努着嘴唇,眼睛望着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后来,她继续努着嘴唇,仿佛脱口而出地说出了下面这句简单而又突兀的话: “谢廖任卡,尼诺奇卡要我代她吻你一下。” “你也代我吻她。”谢尔盖说。 “好的。还有赫沃斯托夫一家都问你好。” “哪一个赫沃斯托夫?啊,对啦!” 上校打断他们说: “好啦,该走了。起来吧,母亲,该走了。” 父子俩扶着瘫软无力的母亲站起来。 “告别吧!”上校吩咐说,“画个十字给儿子祝福。” 她照吩咐她的那样办了。但是,在画十字和短促地吻儿子的同时,她不停地摇着头,语无伦次地嘟哝说: “不,不该这样。不,不该这样。不,不。叫我今后怎么办?叫我怎么说?不,不该这样。” “别了,谢尔盖!”父亲说。 父子俩握了握手,然后用力地但是短促地互相吻了吻。 “你……”谢尔盖开口说。 “什么事?”父亲语不成句地问。 “不,不该这样。不,不。叫我怎么说呢?”母亲摇着头,反复地说道。她已经又坐了下来,全身都在摇晃。 “你……”谢尔盖又开口说。 突然,他像孩子那样,可怜巴巴地皱起了眉头,眼睛里一下子噙满了泪水。他透过挂在眼眶上的泪珠,看到近处父亲惨白的脸上也已泪水盈眶。 “父亲,你是个高尚的人。” “你说这干吗!你说这干吗!”上校惊诧地说。 猛然间,他像瘫下来似的,一头伏在儿子的肩膀上。原先,他个子比谢尔盖要高,可现在却变得矮小了,他的乱蓬蓬的枯干的脑袋像一个白色的圆球,靠在儿子的肩膀上。于是,两人默默地互相吻起来:谢尔盖吻着他乱蓬蓬的白发,而他呢——吻着儿子的囚衣。 “可我呢?”一个响亮的声音突然说。 他俩转过头去一瞧,原来是母亲。她挺着脖子站在那儿,露出一副气呼呼的,几乎是憎恨的神情。 “你怎么啦,母亲?”上校大声地问。 “可我呢?”她失魂落魄似的摇着头说,“你们倒好,一个劲儿地亲吻,可我呢?你们还是男子汉呢,对吗?可我呢?我呢?” “好妈妈!”谢尔盖转身扑到她的怀抱里。 这时的情景,实在难以形容,也无须形容了! 临了,上校说道: “我祝你冥福,谢廖沙。要视死如归,像个军官的样子。” 接着他们就走了。终于还是走了。刚才他们还在这里,站着,说说话——可是突然间走了。母亲就坐在这个地方,而父亲则站在那个地方——可突然间都走了。谢尔盖回到牢房里,躺到床上,面朝着墙壁,以免狱卒看到他在哭。他哭了好久。后来,哭累了,就沉沉地睡着了。 来看华西里·卡希林的,只有母亲一个人。他父亲是个巨商,不愿意来。华西里看到老母亲后,在屋里来回地踱着步;尽管天气暖和,甚至挺热,他却冷得不停地打着寒战。母子俩的谈话简短而又令人难受。 “妈妈,其实您用不着来。这反而使我们俩都更加痛苦。” “华西亚,我的天啊,你干吗要干出这种事!干吗!” 老太婆失声大哭起来,不时用黑色羊毛头巾的一角擦着眼泪。华西里和几个兄弟都有对无知无识的母亲嚷嚷的习惯。这时,他停住脚步,打着寒战,气冲冲地对她嚷道: “不是叫我说着了吗!我早就料到你会讲出这种话来!你呀,妈妈,啥也不懂!不懂!” “好,好,不懂就不懂。你这是怎么啦——冷吗?” “是的……”华西里没好气地说。他又开始踱起步来,同时生气地睥睨着母亲。 “是不是感冒啦?” “哎呀,妈妈,还谈什么感冒,都已经要……” 他举起一只手绝望地挥了一下。老太婆本想说“可我们那老头子礼拜一就关照我给他做春饼(6)吃”,但她看到儿子的样子,吓得连忙改口,哭诉着说: “我跟他讲:终究是自己的儿子嘛,去看看他、宽恕他吧。可是,他说啥也不肯来,这倔老头!……” “哼,见他的鬼去吧!他算我的什么父亲!他过去是坏蛋,现在仍然是坏蛋!” “华西亚,你这可是骂自己的父亲啊!”老太婆直起身子来责备说。 “是骂父亲。” “是亲生父亲啊!” “他算我的什么亲生父亲!” 真是荒唐得不近人情。眼看就要被绞死了,可还在为一些芝麻绿豆大的无聊事情争吵;说话都不是好声好气的,就像是脚踩着空的核桃壳那样,噼哩啪啦乱响。由于伤心,由于一生都和自己的亲属互不理解,好像隔着一堵墙那样,华西里差点要哭出来。现在,在临死前的最后时刻,他粗鲁地瞪出两只傻乎乎的眼睛,冲着母亲嚷道: “您难道不懂吗,我就要被绞死啦!要被绞死!您懂不懂?要被绞死!” “要是你不去惹人家,就不会把你……”老太婆也大声嚷道。 “天哪!这是什么话!连禽兽也不如。我还是您的儿子不是?” 他失声哭了,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老太婆坐在另一个角落里,也哭了起来。但是母子俩的感情不曾有一刻交融在一起,也未能有一刻排解他对死亡的恐怖。这是孤独的、冷冰冰的、不能温暖人心的泪水。母亲说: “你倒说说,我到底是你的母亲不是,你还埋怨我。可我这些日子来头发全都急白了,完全成了老太婆。而你却还这么说,还埋怨我!” “好了,好了,妈妈。原谅我吧。您该走了。替我吻吻哥哥和弟弟。” “难道我不是你的母亲?难道我不难过?” 母亲终于走了。她一边走一边哭,哭得十分伤心,不停地用头巾擦着眼泪。泪水蒙住了眼睛,连路都看不清了。离开监牢越远,她哭得越是伤心。她又回头往监牢走去,结果竟在她土生土长、生活至老的城市里迷了路。她无意中闯进了一个荒凉破败、只有几棵老树的小公园,在一条正在融雪的湿漉漉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坐着坐着,她突然意识到:明天她的儿子将要被绞死。 老太婆跳起身来,想跑,可是一阵头晕,她跌倒在地上了。公园的小径上结了冰,又湿又滑,老太婆怎么也爬不起来,她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双膝跪了起来,可是身子一滑,又向一边倒了下去。黑头巾从头上滑了下来,沾满污泥的白发中露出已经秃了的后脑勺。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正在参加婚宴:是在给儿子娶媳妇,她在喝酒,而且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 “我不能再喝了。真的,不能再喝了!”她摇着头,推辞着说。她在冰凌上爬呀爬呀,但大家却只管没完没了地给她斟酒,斟酒。 由于酒后的欢笑,由于那么多美味的佳肴,由于狂歌乱舞,她的心都发疼了。可大家还是一个劲儿地给她斟酒,没完没了地给她斟酒。 六 流光飞逝 五名已判处极刑的恐怖分子被关押在一座堡垒里,堡垒的钟楼上有一座自鸣钟。每隔一小时、半小时和一刻钟,一阵悠长、凄凉的钟声就响起,然后缓缓地消失在半空之中,就像是远处传来的候鸟的悲鸣。白天,这古怪而悲凉的乐声淹没在城市的喧嚣之中,淹没在堡垒附近大路上摩肩接踵的人潮中。其中有叮当的电车声,有得得的马蹄声,有隔得老远就急于鸣笛的颠颠晃晃的汽车声,有从四郊专门进城来赶谢肉节的农民的马车声,他们的小种马的马脖子上都挂着铃铛,叮叮当当的铃声充斥了整个城市,喧闹的人语声,是开开心心过谢肉节的人们喝得醉醺醺地纵声谈笑着。连在早春的阳光下正在融化的冰雪、人行道上的一摊摊积水,以及街心公园里突然返青的树木,也都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歌。海上吹来阵阵湿润暖和的春风,使人觉得仿佛凭肉眼就可以看到,一小团一小团清新的气团欢笑着,相亲相爱地向无边的自由的远方飘去。 夜里,街上沉静了,只有大支光的电灯射出孤寂明亮的光。可是那座墙壁平直的巨大堡垒却阴森森的,连一点灯火都没有,一点声音都没有。它沉默、凝重、静止、昏暗,和生气勃勃、运动不息的城市完全是两个天地。只有这时候,古老的自鸣钟报时的钟声才清晰可闻,才能听见那同尘世格格不入的古怪的旋律怎样缓慢、哀伤地产生并消失在半空之中。过了一会儿,好像是回声一样,这旋律重新哀婉地鸣响起来,响一会儿又中断了,然后又响起来,就像是大滴大滴透明的玻璃珠从高处撒落到有时间标记的金属刻度盘上,就像是一阵阵划空而过的候鸟的啼鸣。 关在单身牢房里的囚徒,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所能听到的就只有这一种响声。这响声穿过屋顶和厚厚的石墙,进入牢房,打破了牢房里的寂静,接着又悄无踪影地离去,以便此后同样悄无踪影地再来。有时囚徒们根本忘了这响声,以致充耳不闻,而有时又受不了牢房里的寂静,焦急地等待着这响声,仿佛听不到就活不下去了。这座监狱是专门用来关押要犯的,所以其中的狱规就像堡垒的墙角那样,生硬、死板和严酷。如果说在残酷之中还有一丝宽容的话,那就是像死一般庄严的、无边的寂静,静得连衣衫的窸窣声和轻微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五个与生气蓬勃的外界隔绝的人——两女三男,就是在这片庄严的寂静中,一边听着象征流光飞逝的悲凉的钟声,一边等待着黑夜、黎明和刑期的到来。他们每个人都按照各自的方式准备受刑。 七 死亡是没有的 丹尼娅·柯伐尔楚克一生都只关心别人,从不想着自己。即使现在也是这样,她牵肠挂肚地惦念着别人,为别人感到难过,为别人感到痛苦。她只是想象着,死亡对即将去死的谢尔盖·戈洛文和莫霞等其他人来说是一桩多么痛苦的事,至于她自己,仿佛同死亡毫无关系似的。 在法庭上,她不得不表现得十分坚定,为补偿起见,回到牢房后,她一连哭了好几个小时。只有饱尝忧患的老妇人或者非常善良、非常富有同情心的少女才会这样哭泣。她料想谢尔盖可能没有烟抽,维尔涅可能喝不到他所喜爱的浓茶,而这偏偏又是在他们即将去死的时候,这使她感到痛苦,其程度不亚于想到他们就要被绞死。死刑——这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甚至可以说是身外之事,根本不值得去想了;可是一个人如果关在监牢里,而且眼看就要被处死,却没有烟抽,这可真是难以忍受。她历历在目地回忆着他们共同生活时的种种亲密无间的细节,不由得想象着谢尔盖同父母见面的情景,觉得这件事实在太可怕了。 她特别怜惜莫霞。她早就感觉到莫霞爱上了维尔涅,尽管实际上并非如此,可她还是指望他们俩幸福美满。莫霞被捕前手上戴着枚银戒指,戒指上刻着一个骷髅,下面交叉着两根骨头,周围是一个荆冠(7)。丹尼娅·柯伐尔楚克每次看到这枚戒指都感到揪心,因为它象征着必然的牺牲。她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央求莫霞别戴它。 “把戒指送给我吧。”她请求说。 “不,亲爱的丹尼娅,我不送给你。你手指头上很快就会戴上另一种戒指的。” 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她一定就要出嫁了。这使她感到生气,因为她什么样的丈夫也不想要。她回想起自己同莫霞的半开玩笑的谈话,想到莫霞现在真的要牺牲了,一种母性的怜悯油然而生,不觉失声痛哭起来。每当钟声一响,她就仰起布满泪痕的脸,仔细地听着,心里在想关在别的牢房里的人不知怎样接受这死亡的沉重的、固执的召唤。 可莫霞这时候却感到很幸福。 她穿着肥大的囚衣,看上去像个男人,像个穿着别人衣衫的半大小子。她反剪着手,不知疲倦地在牢房里踱着方步。囚衣的袖子太长,她把袖子卷了起来;她那双纤细瘦小得像孩子般的手,露在宽大的袖筒外面,就像是插在肮脏、粗糙的瓦罐里的花朵。又粗又硬的囚衣,摩擦得莫霞细嫩洁白的脖子生痛,她有时就举起双手来把领口拉拉开,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皮肤上红肿发痒的地方。 莫霞踱过来又踱过去,在想象中向人们表白自己的心迹,激动得涨红了脸。她要表白的是,她只不过是个渺小的年轻姑娘,贡献很小,压根不是什么英雄,配不上这种光荣美好的死;在她之前,只有真正的英雄和殉难者才有资格这样死。她坚信人们是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充满了爱,所以她认为现在人们都在为她而激动不安,为她感到痛苦、难过、惋惜,于是她惭愧得脸都红了。在她看来,自己死于绞刑架上是愧不敢当的。 所以在最后一次同自己的辩护人会面时,她请求他给找点毒药来。但是话出口后,她忽然想到:如果其他人认为她这样做是想卖弄自己或者是出于怯懦,岂不弄巧成拙?自己本想谦逊地、不引人注目地死去,结果却引起轰动,那可怎么办?于是,她赶忙改正说: “不,其实,用不着了。” 此刻,她想做的只有一件事:用真相向人们证明,向人们讲清楚,她不是英雄,死一点儿也不可怕,大家用不着为她操心,也不必怜悯她。此外,还得向人们解释清楚,像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年轻姑娘竟然享受这样的死,并且为她掀起了这么大的轰动,责任不在于她,并非她要贪天之功。 作为一个实际上被控犯有死罪的人,莫霞自然也曾竭力想找出什么理由来证明自己无愧于这样的死,来提高自己牺牲的意义,使之具有真正的价值。她想道: “当然,像我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还可以活很久。但是……” 然而,她的青春和生活的历程同那理应照亮她平淡的头脑的伟大的、光辉灿烂的一切相比,就像旭日下的烛光,显得暗淡而又平庸了。她找不出可以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份光荣的理由。 不过,她心灵所特有的那种气质:无限的爱,要建立功勋的无限决心,以及无限的自我献身精神,也许是一种理由呢?要知道,她未能做到她想做而且可能做到的一切,就被人家杀死在庙堂门口的祭坛脚下,咎不在她。 要是评价一个人,不仅仅根据他已经做了些什么,还看他想做些什么的话,那么……那么,这顶殉难者的荆冠她是受之无愧的。 “真是这样吗?”她羞涩地想,“难道说我真是受之无愧吗?真值得大家为我这么一个平平庸庸的渺小的姑娘激动和哭泣吗?” 她浑身充满说不出的喜悦。她已被毫不犹豫地接纳入天国的怀抱,理所当然地属于自古以来从火刑、酷刑和死刑中升入天国的光辉人物之列。在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平和宁静的世界,出现了无涯无际的熠熠生光的幸福。她感到自己仿佛已经脱去皮囊,离开尘世,升腾到了神秘的真理和生命的太阳旁边,在它的光华中翱翔。 “这——就是死。那死有什么大不了的?”莫霞怡然自得地想道。 这时候,如果全世界的学者、哲学家和刽子手都汇集到她的牢房里来,把文献、解剖刀、板斧和绞索摆在她面前,向她证明,死亡是存在的,一个人不是自己死去就是被人杀死,不死是不可能的,那么他们的话准会使她感到吃惊。既然她现在明明没有死,怎么还会死呢?既然她现在虽死犹生、死犹如生,还有什么必要再谈什么死与不死呢? 要是这时候人家把盛着她正在腐烂的尸体的棺材,抬到她牢房里,弄得屋里臭气熏天,并对她说: “瞧!这就是你!” 她看了一眼后,准会回答说: “不,这不是我。” 要是人家打开棺材,让她看清腐尸的样子,向她证明这就是她——就是她!莫霞准会微笑着回答: “不。是你们认为这是我,但这不是我。我是同你们正在谈话的那个人,这怎么可能是我呢?” “但你就要死了,就要变成这个样子了。” “不,我不会死的。” “人家要把你绞死。看,绞索就在这里。” “他们要绞死我,可我不会死。既然我现在就已经不死了,怎么还会死呢?” 于是,学者、哲学家和刽子手们认输了。他们一边退出去,一边颤颤抖抖地说: “别碰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是神圣的。” 莫霞还想了些什么呢?她想得很多,因为死亡还没有割断她的生命之线,那线还在平稳、宁静地盘绕着。她想到同志们,既想到远方那些为他们要被处死而感到痛苦和伤心的同志,也想到附近那些将同她一起走上断头台的同志。华西里的表现使她感到吃惊:他干吗那么害怕,他平时一向很勇敢,甚至还拿死亡开玩笑呢。就拿星期二早晨的事来说吧:同志们同华西里一起把爆破弹捆在各自的腰上时,尽管过不了几个小时,这些爆破弹就会连他们自己一齐炸死,甚至连丹尼娅·柯伐尔楚克都激动得双手发抖,只好让她退到一旁去,可华西里却还一个劲儿地开玩笑,东转西晃地做鬼脸,装怪相。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使得维尔涅不得不严肃地对他说: “可别拿死亡当儿戏!” 为什么现在他害怕起来了呢?但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心理,对莫霞来说太格格不入了。所以她很快就不再去想他,不再去探究他害怕的原因了。突然她非常想见到谢尔盖·戈洛文,同他一块儿谈笑一番。她尤其渴望见到维尔涅,好在某一件事情上说服他。于是她想象着她和维尔涅并肩行走的情景。维尔涅迈着均匀、稳健的步伐,每走一步,鞋都踩进泥地里,莫霞对他说: “不,维尔涅,亲爱的。你行刺成功了还是没有成功,这只是小事,不值得一提。你是个聪明人,可是你却把这件事当作下棋:吃掉一个重要的棋子,再吃掉一个就赢了。然而在这件事上,维尔涅,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决心去死。你明白吗?你要知道那些老爷们都在想些什么,他们认为没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了。死亡这个名堂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可是他们自己却怕死,还用死来吓唬我们。我甚至想这样做:我单枪匹马站到一团士兵面前,举着勃朗宁手枪朝他们开火。我只是一个人,而他们都有上千人,哪怕我连一个士兵也没打死,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有上千人。上千的人来打死一个人,那就是说,这一个人是胜利者。这是真理,维尔涅,亲爱的。” 但是这个观点也是非常清楚的。所以她不想再进一步加以论证,何况现在维尔涅自己想必也醒悟了。不过,也可能只因为她的思想不愿停留在一件事情上。她就像一只轻盈的飞鸟,广袤无垠的大地尽收眼底,并可以穷尽亲切温柔的蓝天的整个空间、整个深度和全部欢乐。自鸣钟不断地鸣响着,划破了冷落的寂静。她的千思万绪仿佛同这和谐、悠长、美好的声音融合到一起,也开始发出铮铮的音响;连她头脑里缓缓浮动的形象也变成了一部乐曲。莫霞觉得自己仿佛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乘着一辆马车,正沿着宽阔平坦的大道向什么地方驶去,座垫上柔软的弹簧微微摇晃着,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所有的焦虑和不安都烟消云散了,整个倦怠的身子已融化在黑暗之中,懒洋洋的、愉快的头脑里平静地创造出一系列鲜明的形象;她完全陶醉在这些形象的色彩和安详静穆的神态中了。莫霞回想起不久前被绞死的三位同志,他们的脸色明朗、欢乐、亲切,甚至比活着的时候更亲切,就像一个人在早上高兴地想象着晚上他将怎样到朋友家里去,怎样笑眯眯地跨进门去,一迭声地向主人问好。 莫霞已经走得很累了。她小心地躺到床上,微微闭上眼睛,继续幻想着。自鸣钟不断地鸣响着,划破了冷落的寂静;而在这声波之中,一个欢乐地唱着歌的形象正在静静地浮动。莫霞想: “难道这就是死吗?我的天,死是多么地美好!也许,这是生吧?我不知道,不知道。且看看、听听再说。” 已经很久了,从入狱的头几天起,她就开始幻听。她的耳朵本来对音乐很敏感,因为寂静,就变得更敏锐了。她在寂静的背景上,运用现实生活中最细微的声音——走廊里哨兵的脚步声,自鸣钟的响声,风吹过铁皮屋顶的沙沙声,路灯的摇曳声——创作着一篇篇完整的乐章。起初,莫霞听到这些声响好不害怕,当成是自己病态的幻觉,竭力想摆脱它们。后来,她知道自己很健康,什么病也没有,就把整个身心都倾注到这些声响上去了。 这会儿,她突然非常清晰地听到了军乐声。她惊讶地睁开双眼,抬起头,窗外依然是黑夜,只有那座自鸣钟在鸣响。“原来,又是钟响!”她宽心地想道,又阖上了双眼。可是刚阖上眼,军乐声又响了起来。她非常清楚地听到有整整一团士兵从大楼右边的墙角处走出来,正打窗下走过去。许许多多脚按着“一——二!一——二!”的口令声,均匀地有节奏地踩在上了冻的地面上,甚至还听到了皮靴的吱吱声,突然谁的脚滑了一下,随即又跟上了一致的步调。军乐声越来越近:那是一首她从未听到过的非常响亮、非常雄壮的欢庆节日的进行曲。看样子,堡垒里正在庆祝什么节日。 听!军乐队走到窗下了,整个牢房响彻欢乐的、节奏明快的、和谐而又纷乱的军乐声。一个大铜号分明走了调,忽而太快,忽而又太慢,显得滑稽可笑;莫霞仿佛看到了那个吹铜号的可怜士兵拼命想吹好的模样,不觉笑了起来。 士兵和军乐队渐渐走远了。“一——二!一——二!”的口令声渐渐消逝。远远听起来,更觉得军乐声优美、欢乐。大铜号又响亮而滑稽地响了一两声后,整个乐声都听不见了。接着钟楼上又传出悠长、哀伤的钟声,微微划破了一点寂静。 “都走了!”莫霞怀着淡淡的哀愁想道。她舍不得那欢乐的滑稽可笑的乐声消失,甚至舍不得那些士兵离去,这些卖力地吹着铜号、靴子吱吱发响的人,完全不同于她想用勃朗宁手枪打死的士兵,是另外一种人。 “啊,回来吧!”她温柔地请求说。他们果真回来了,向她俯下身子,用透明的云霞,团团围绕着她,把她高高地托起,托向鸟在飞翔、啼鸣的高空,那些候鸟就像是承宣使者。它们在她的上下左右像承宣使者那样啼鸣。它们的啼鸣,既是在召唤,又是在向远处宣告她的飞临。它们挥动着翅膀,黑暗如同光明一样,凌空托住了它们;在它们划破空气朝前飞去的饱满的胸脯上,用蔚蓝色的光辉映出了地面上的城市。莫霞的心跳动得越来越均匀,她的呼吸也越来越平静。她睡着了。脸显得疲倦而苍白,眼睛四周围着黑圈,她少女的手是那么娇嫩、纤瘦,嘴上挂着一丝微笑。明天,当太阳行将升起的时候,这张人的脸就将变成丑陋的非人的脸,她的脑子就将充满浓稠的黑血,她的眼睛就将像玻璃一般暗淡无神,眼球就将从眼眶里突出来。但是,今天,她却在伟大的永生中,面带笑容,安详地睡着。 莫霞睡熟了。 而监狱却有它自己的生活。这种生活毫无生气而又充满警觉,盲目而又机敏,它本身就是永恒的惊恐。有的地方有人在走动。有的地方有人在悄悄地说话。有的地方有人咔嚓一声扳开枪机。好像听到有人在呼喊。但也许谁也没有呼喊——只不过是寂静引起的幻听而已。 瞧,门上的小窗户不声不响地打开了,暗洞洞的窗口出现一张胡子拉碴的、黑黝黝的脸。那人眼睛睁得大大的,惊奇地望了莫霞好一阵子,然后同出现时一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报时的钟声当当地敲响着,声音悠长、缓慢,使人听了伤心、难受。仿佛这疲乏的钟声正在深更半夜里向高山上爬去,越爬越艰难,越爬越吃力。突然钟声断了,呻吟着飞快地向山下滑去,终于重又痛苦地爬回到那漆黑的顶楼里。 有的地方有人在走动。有的地方有人在悄悄说话。人们已经在把马套到没有张灯的黑魆魆的马车上去了。 八 既是死、也是生 谢尔盖·戈洛文从来不曾想到过死,对他来说,死亡是旁人的事,同他全然无关。他健康、结实,是一个愉快的小伙子,生性平和、宁静,充满朝气;任何有害的、不好的思想或感情,在这种朝气下,都会立刻烟消云散。在他身上,任何伤口——不论是割破的、刺破的或者磕破的——很快就愈合;同样,每逢有什么使他伤心难过的事,也都摆在脸上,转眼就释然了。他不论做什么事,包括消遣、娱乐在内,像照相啦,骑自行车啦,或者准备暗杀啦,都同样不慌不忙、兴致勃勃地认真去完成。因为对他来说,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有趣的、重要的,因此不论干什么都应该干好。 他也确实干什么都在行。论划船,他技术高超;论射击,他是个神枪手;对爱情和友谊,他忠贞不渝;对别人的“保证”,他无不信以为真。伙伴们都笑话他,说假如有哪一个密探、奸细乃至尽人皆知的间谍,只要向他“保证”自己不是那号人,谢尔盖也会信以为真,立刻向对方伸出同志般的手去。他只有一个缺点,就是自以为歌唱得很好。其实他连一点音乐听觉都没有,就连唱革命歌曲也走调,唱得难听得要命。可谁要是笑话他,他就感到委屈。 “要么你们全是笨驴,要么我是头笨驴。”他认真地抱怨说。大家同样认真地想了想,说: “你是头笨驴,听嗓子就知道。” 人们往往会因为好人的一个缺点而更喜欢那个好人,他的这个缺点也是这样,甚至比他的优点更招人喜欢。 他既然不害怕死,所以也就从来不去想死的事。就拿那个倒霉的早晨来说吧,在离开丹尼娅·柯伐尔楚克的家之前,只有他一个人胃口很好地吃了早餐:喝了两大杯兑了一半牛奶的浓茶,吃了一整只五戈比一只的白面包。然后他忧郁地看了一眼维尔涅完全没有动过的面包,说道: “你干吗不吃?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 “不想吃。” “那我就吃了。行吗?” “嗨,谢尔盖,你胃口可真大。” 谢尔盖二话没说,就把面包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一嘴巴,然后声音含混不清地、不入调地唱了起来: 仇恨的旋风在我们的头上呼啸…… 刚被捕时,谢尔盖感到很苦闷,因为事情没有办好,失败了,但后来想到“现在有另一件事需要办好,那就是死”,于是他又开心起来。说来也真稀奇,打关进堡垒的第二个早晨起,他就做起体操来;这套体操是一个名叫缪勒(8)的德国人设计出来的,编排十分合理,谢尔盖很喜欢这套体操。他脱光衣服,认认真真地做完规定的全部十八节体操动作。这使狱卒大为惊异。作为缪勒体操的一个宣传者,谢尔盖见到自己引起了狱卒的注意和惊讶,心里不免感到高兴。所以,虽然明明知道狱卒不会搭理,还是对那只贴在窗口的眼睛说道: “老兄,这操可好哩,能使身体壮实。你们团里也该推广这玩意儿。”他相信那士兵一定把他当成了疯子,所以就用特别温和的口气大声相劝,免得吓着对方。 谢尔盖对死亡的恐惧是渐渐阵发性地产生的,仿佛有人抓住了他的心脏,用拳头从下面使劲儿地把他的心往上打。他感到恐惧,但更感到疼痛。过了一阵,这种感觉消失了,可是几个钟头后又来了。一次比一次更强烈,延续的时间也更长。就这样,他开始模模糊糊地感到了某种巨大的,甚至是不堪忍受的恐惧。 “难道说我害怕了?”他惊讶地想,“这可太愚蠢了!” 害怕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躯体。他那结实、有力、充满青春朝气的躯体,是无论用德国人缪勒的那套体操还是用冷水擦身都瞒不过去的。擦洗过冷水后,这躯体愈加结实,愈加朝气蓬勃,一阵阵的恐惧也就愈加强烈,愈加难以忍受。在被捕前,每天早晨一觉醒来,做完体操后,他总是觉得特别乐观,精力特别旺盛。可是现在早晨醒来后,他所感觉到的却是这种同他本性格格不入的、剧烈的恐惧。他觉察到了这一点,心里想: “你真蠢,谢尔盖老兄。为了使这躯体死得轻松点儿,你不应该增强它,而应该削弱它。多愚蠢哪!” 于是,他放弃了做体操,放弃了冷水擦身。为了表白自己,他对那狱卒大声解释道: “你别看我不再做操了,老兄,这操可是个好玩意儿。只是对要被绞死的人不合适,对其他人是很好的。” 这么一来,他果然觉得似乎轻松了些。为了进一步削弱身体,他还力图减少饭量。但是,真要减少饭量,可不那么容易,别看牢房里缺乏新鲜空气,而且他也不再做体操,可胃口却还是好得很;送来的东西他总是吃得精光。于是,他只好另想别法来制服胃口:索性在张口吃饭以前,先把一半的热菜倒在便桶里。这样还真管事:他从此终日昏昏沉沉,老是想睡。 “哼,我让你尝尝我的厉害!”他威吓自己的身体说,同时却忧郁而温柔地用一只手抚摸着消瘦下去的松软了的肌肉。 可是,身体很快地对此习惯了。然而同时,对死亡的恐惧又重新出现了——不错,这种恐惧没有原先那么剧烈,不像原先那样火燎似的难以忍受,但是却更使他厌烦,产生一种近乎要呕吐的感觉。“这是因为时间拖得太长久的缘故,”谢尔盖想,“要是受刑以前能够一直睡着就好了。”于是,他想方设法尽量使自己睡得长久些。起初效果还不错,后来或许是因为睡得太多,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开始失眠了。由于失眠,他想得就更多,更加留恋起生活来。 “这魔鬼,难道我怕它?”他这里指的是死,“我这是舍不得生命。不管那些悲观主义者怎么说,生命——毕竟是极其美妙的。如果把悲观主义者送去受绞刑,他们会怎么样?啊,我舍不得生命,实在舍不得。我怎么会长出大胡子来的?以前一直没有长,没有长,可现在却一下子长出了一脸的大胡子。怎么会的呢?” 他精神忧郁地摇了摇头,一连长叹了好几声。接着是沉默,然后又更加沉重地长叹了一声。 他就这样唉声叹气着一直到出庭受审,一直到同老人们最后一次可怕的会见。他在牢房里一觉醒来,清楚地意识到生命已经告终,再枯等几个钟头就要死了。这时,他不知怎的,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人把他剥得精光——不但剥光了衣服,而且还剥夺了他的阳光、空气、喧闹、光明乃至他的举止和语言。他还没有死,可已经没有生命了。有的是某种陌生的,难以理解得使人诧异的东西,这种东西既不能说完全没有意义,也不能说有意义。总之,它的意义是深奥的、神秘的、非人的——根本无法弄明白。 “呸,活见鬼!”谢尔盖痛苦而惊奇地想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我成了什么样子?” 他饶有兴味地仔细打量着自己,从脚上那双粗大的囚鞋看起,一直看到把囚衣鼓鼓囊囊撑了起来的肚子。后来他张开双臂,一边在牢房里走,一边继续打量着自己——就像穿了件太长的新衣的女人那样。他由于不停地转动脑袋,不觉天旋地转起来。这个人就是他谢尔盖·戈洛文,而且这个人就将不再存在了,不知为什么,这使他感到有点恐怖。 总之,一切在他来说都变得奇怪了。 他试着在牢房里走动走动——他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走的。他试着坐下——也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坐下的。他试着喝水——又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喝水的,怎么会把水从喉咙里咽下去的,怎么会拿着茶缸的,怎么会有手指头的,而且手指头还在哆嗦。他呛着了,咳嗽起来;于是一边咳一边想:“多奇怪呀,我怎么会咳嗽的。” “我这是怎么啦,疯了还是怎么的!”谢尔盖想道,身子都凉了半截,“这不是雪上加霜吗,真是该死!” 他伸出一只手揩了揩前额,但是连这个动作他也感到奇怪。于是他屏息静气,自己觉得至少有好几个钟头一动也不动,什么也不想,什么动作也不做,连大气也不喘一口,因为任何念头都是疯狂的,任何动作都是疯狂的。时间已不复存在,化作了透明的真空的空间,化作了巨大的广场,那里有泥土,有生命,有人。一切都一目了然,一眼就能看穿,一眼就能看到神秘莫测的终极——死亡。痛苦倒不在于看到了死亡,而在于同时看到了生和死。自古以来遮盖住生的秘密和死的秘密的帷幕,被一只大逆不道、亵渎神圣的手撩开了。如今生和死不再是秘密了,但并未因此而变得易于理解,而是像用晦涩玄妙的语言写出来的真理那样费解。在他那人类的头脑中没有这样的概念,在他那人类的语言中也找不出这样的词汇可以解释和表达眼前所看到的现象。他心里所以不断响起“我害怕”这三个字,只不过是因为他心里没有、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同这种闻所未闻的非人状态相适应的语言和概念。一个人如果未能超脱人类的理智、经验、感情的范围而突然看到了上帝的话,也会是这样的:他看到了上帝却不能理解,虽然他明明知道这就叫作上帝,却会因为极度的不理解而引起极度的痛苦,浑身颤抖起来。 “哼,还是让缪勒来治治你吧!”他忽然信心十足地大声说道,并且摇了一摇头。他的心情像正常人常有的那样,发生了突如其来的转折,真诚而快乐地哈哈大笑起来:“啊,你呀,缪勒!啊,你呀,我心爱的缪勒!啊,你呀,我的绝妙的德国人!搞了半天,到头还是你正确,缪勒,而我呀,缪勒老兄,是一头笨驴。” 他飞快地在牢房里转了几个圈;使得从小窗里监视着他的狱卒大为吃惊的是,他很快把全身的衣服脱得精光,高高兴兴地、非常认真地做完了全部十八节体操动作。他的年轻的、稍稍消瘦了些的身体,伸直,蹲下,踮起脚尖,吸气,呼气,踢腿,甩臂。每做完一节,他就满意地说: “真带劲!这才是真正的体操,缪勒老兄!” 他的面颊变得红通通的,毛孔里冒出使人舒服的热汗,心脏也跳得平稳、有力了。 “可问题是,缪勒,”谢尔盖一边评论说,一边挺起胸脯,绷得紧紧的皮肤下,清楚地露出一根根肋骨,“问题是,缪勒这套体操还有第十九节:笔直,不动,套住脖子吊起来。这就叫作绞刑。你懂吗,缪勒?抓住一个人,比方说吧,抓住谢尔盖·戈洛文,把他像个洋娃娃似的用布没头盖脑地套住,然后用绳子吊起脖子,直到他死。这很愚蠢,缪勒;但是毫无办法,只好这样。” 他向右弯着腰,又重复一遍说: “只好这样,缪勒老兄。” 九 可怕的孤独 在同样的钟声下,跟谢尔盖和莫霞隔开几间空牢房,关着不幸的华西里·卡希林。他感到那样孤独,仿佛整个宇宙间只存在着他一个人。他正在恐惧和忧伤中度过他生命的最后时日。 他汗流浃背,衬衫湿透了,紧紧地粘在身上,原先鬈曲的头发都耷拉了下来。他像一个牙痛得难以忍受的人一样,焦躁不安地在牢房里绝望地走来走去。他一会儿坐,一会儿跑,一会儿把前额贴到墙上,直挺挺站着,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四周——像是在寻找医牙痛的药似的。他的模样已经大变,仿佛他前后曾有过两张不同的脸。先前那张年轻的脸已经不知到哪儿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可怕的、黑气沉沉的脸。 对死亡的恐惧一下子就攫住了他,不容分说地主宰着他的一举一动。早上,他还视死如归,还拿死来开玩笑,可是到了晚上,被关进单身牢房后,极度恐惧的浪潮就把他淹没了。当他还能凭着自己的意志去迎接危险和死亡的时候,当他还能用自己的手去决定自己的死亡的时候,尽管死亡从外表上看来仍是可怕的,可他的心情却是轻松甚至愉快的;因为他沉浸在无限的自由中,勇敢地坚信自己的意志是无畏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所以即使有所胆怯,那胆怯也像满面皱纹的老婆子一样,被感情的巨浪淹没得无影无踪了。他腰上捆上炸弹后,他自身仿佛也变成了炸弹,而其中的烈性炸药就是他冷酷的理智,这使他拥有了烈火一般致人死命的威力。当他走到街上时,前后左右摩肩接踵的行人无一不是只关心自己的事的平庸之徒,一见到马车和电车就吓得赶紧让道,他不由得觉得自己是从另一个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死亡、什么叫恐惧的神秘的世界上来的。 可是,顷刻之间就发生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剧变。他已经不能要到哪儿就到哪儿去了,而是人们要他到哪儿就把他押到哪儿去。他已经不能挑选栖身之所,而是听从人家把他塞进石头笼子里锁起来,像是一件什么物品。他已经不能像所有的人那样自由地选择活还是死,而是无可避免地将被处死。他原是意志、生命和力量的化身,可是刹那间变成了世界上最软弱无力的可怜形象,变成了一头等待屠宰的动物,变成了一件可以任人摆布、烧毁、砸烂的既无听觉也不会讲话的物品。不管他说些什么,他的话没有人听。如果他叫喊,人家就会拿破布把他的嘴堵上。不管他的一双脚肯不肯迈步,别人反正要把他押走,把他绞死。即使他敢于反抗、挣扎、赖在地上,别人还是会制服他,把他拖起来,绳捆索绑,押到绞刑架下去的。由于从事这种置人于死地的机械性的勾当的是跟他一样的人,所以使人觉得他们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凶残的外衣,既像是特意变作人形的幽灵,又像是装上发条的活动木偶。他们抓人,押解人,把人吊起来,拉他的脚;然后割断绞索,把尸首装上车子,运到乱坟堆里去埋掉。 从进监牢的第一天起,在他看来,人和生活就变成了全是幽灵和活动木偶的不可捉摸的可怕世界。恐惧使得他几乎发了疯。他竭力想象,人是长有舌头的,应该能说话,可这些人却似乎全是哑巴。他竭力想回忆起他们的谈话以及他们彼此交往时使用的辞句的含意,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回忆起来。他们的嘴巴是张开了,也似乎发出了声音,但后来他们走散了;只见他的脚在移动,此外什么也没有。 一个人如果夜间孤零零地待在一幢屋子里,也会有类似的感觉的。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活了,走动起来,获得了主宰那个人的无限权力。突然,这些东西——柜子、椅子、书桌、沙发——开始审判他。他叫喊起来,东奔西跑,苦苦央告、呼救;而它们,也就是这些柜子、椅子、书桌和沙发,却用只有它们才懂的语言,嘀咕了一阵,立刻吩咐把他绞死。其余的东西,则站在一旁观看。 被判处绞刑后,华西里·卡希林觉得一切都仿佛变成了玩具:禁锢他的牢房,开有一扇小窗的牢门,报时的钟声,精心建筑的堡垒无不如此,特别是那个挎着枪、在走廊里哒哒有声地走来走去的机械木偶,以及那些先在小窗口吓人地瞪他一眼,然后默默地把囚饭递给他的木偶,就更是如此了。他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感觉,倒并不是因为怕死;他甚至巴望着快些死,因为死固然永远是神秘莫测、不可思议的,但较之这个变得野蛮和畸形的世界来,还是比较容易被理智接受的。何况在这个幽灵和木偶的疯狂世界中,死亡已不复存在,失去了原有的伟大而神秘的意义,同样成了某种机械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可怖。他们抓人,押解人,把人吊起来,拉他的脚;然后割断绞索,把尸首装上车子,运到乱坟堆里去埋掉。 于是一个人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 在法庭上,由于和同志们在一起,华西里的神志有一瞬间清醒了过来。他又重新见到了人,他们坐在那里审判他,操的是人的语言,互相间都听得懂。但是在会见母亲时,他,一个神智已开始不清并且自己也不知道这一点的人,清楚地觉得这个戴着黑头巾的老妇人不过是个活动的木偶,同那些会说“爸爸”、“妈妈”的木偶一样,只不过制作得更精巧些罢了,这使他大为惊恐。他竭力打点起精神来同她说话,但是浑身却打着哆嗦,心里想: “我的上帝!这不是个木偶吗?是个木偶母亲。而那是个木偶士兵。在家里还有一个木偶父亲。而我这个人,也是个木偶——是木偶华西里·卡希林!” 过了一会儿,他恍惚听到了机械的咔嚓咔嚓的声响和没有上润滑油的转轮的吱吱嘎嘎声。当母亲放声大哭时,有一瞬间,他觉得母亲身上出现了某种人性的东西,但是她刚开口说头一句话,那人性的东西就立刻不见了。于是,他怀着好奇和恐惧,看着木偶的眼睛里淌出泪水。 后来他回到牢房里,恐惧变得难以忍受了,他试着做祷告。虽然他从小在父亲的店铺里过的是外表上笃信宗教的生活,可是这种生活留给他的是讨厌、痛苦和可恨的回忆,根本无信仰可言。但是,已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可能不是在孩提时代,他曾听到过一句话,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他,后来就一直留在他的心里,洋溢着宁静的诗意。这句话是: “一切苦难人的欢乐。”(9) 每遇到什么苦恼的时候,他不作祈祷,而往往下意识地默诵这个句子:“一切苦难人的欢乐。”顿时就会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并且恨不得马上去找某个亲爱的人,悄悄地倾诉胸中的烦闷: “我们的生活……哎,这算是什么样的生活!我的亲爱的,您倒是说说,这难道算是生活!” 然后,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可笑的念头,想卷好头发,跪在地上,向某个人袒露出胸部,对那人说:喂,朝这儿打吧! “一切苦难人的欢乐”这句话一直深深地埋藏在他心底,他对谁都没提起过这句话,哪怕对最亲密的同志也没提起过,甚至连他自己都仿佛不知道这句话似的。他很少想到这句话,即使想起,也总是小心翼翼的。 如今,当无法摆脱的赤裸裸的恐怖,像春汛泛滥时的洪水淹没岸边的一丛灌木那样,劈头盖脑地向他席卷而来的时候,他想要祈祷了。他想跪下,但又怕被狱卒看见了难为情,便把双手搁到胸口上,低声地念叨: “一切苦难人的欢乐!” 他忧郁地再次央告: “一切苦难人的欢乐啊,求你降恩于我,快来拯救你的华什卡(10)·卡希林吧。”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上大学一年级,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还没有认识维尔涅,自然也没有加入他们的团体,为了引起人家的注意,他装出一副可怜相,称自己是“华什卡·卡希林”。此刻,不知怎么他又这样称呼起自己来了。 “一切苦难人的欢乐呀!”这句话死气沉沉地在空中回荡,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这时,有个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远处仿佛飘过了什么人的平静而悲伤的圣像,但未及把临死前的黑暗照亮,就悄悄地消失了。钟楼上钟声当当。不知是什么东西,好像是军刀,也好像是枪托咣啷响了一下,走廊里的那个士兵,打了一个长长的、有起有伏的呵欠。 “一切苦难人的欢乐!你怎么不吭一声!连你也什么话都不愿对华什卡·卡希林说吗?” 他亲切地笑了一下,等待着。但无论是他心中还是四周围,都空荡荡的阒无一人。那平静而悲伤的圣像没有再出现。他又陷入了无聊、痛苦的回忆之中。脑海里浮现出了火光融融的蜡烛,穿着圣衣的神父,绘在墙上的圣像,父亲不停地将身子弯下去又直起来,磕着头,做着祷告,同时斜眼瞧着华什卡,看他是不是在祈祷,还是在调皮捣蛋。这时,他比祷告前更觉得恐惧了。 一切都消失了。 疯狂令人压抑地爬到了他身上。意识渐渐熄灭了,就像一堆正在被人扑灭的篝火。意识渐渐冷却了,犹如一具刚刚死去的尸体,心脏虽然还有热气,可手脚已经冰冷。正在消失的思想忽然回光返照,又一次说道,他,华什卡·卡希林,可能会在狱中发疯,他所蒙受的灾难,是闻所未闻的,他的痛苦已到了极限,世上还从未有过一个人像他这样痛苦。他很可能用脑袋去撞墙壁,很可能用手指把自己的眼珠抠出来,很可能无遮拦地大喊大叫,很可能痛哭流涕,说他再也无法忍受——但结果不会出现这样的事的。不会的。 果然没有出现这样的事。他的双腿具有自己的意识和生命,照旧在走来走去,支撑着他那打着寒战的湿淋淋的身躯。他的双手也同样具有自己的意识,照旧在徒劳地把老是要敞开胸口的囚衣拉好,以便让打着寒战的湿淋淋的身躯暖和点,他的身体在一个劲地打着寒战,快冻僵了。他那双眼睛仍在看着。这种状态已迹近于宁静了。 然而宁静还是被打破了,极端可怕的时刻来到了:有一帮人走进了牢房。他甚至没有想到,这意味着押赴刑场的时刻到了。他只不过是一看到这些人,就不由得像个孩子似的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再也不啦!再也不啦!”他翕动着僵死的嘴唇,喃喃地说。同时怯生生地退到牢房的一个角落里去,就像小时候父亲举起手来要打他时那样。 “该走啦。” 这帮人说着话,在他周围走动,并递给他一件什么东西。他闭上眼睛,身子晃来晃去,心情沉重地开始收拾,准备上路。看来,这时他的神志清醒过来了。他突然向一名军官讨一支烟抽。那军官彬彬有礼地打开了刻有颓废派图案的银烟盒。 十 墙倒塌了 那个化名维尔涅的人,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他是个对生活和斗争都已感到厌倦了的人。原先,他曾经非常热爱生活,酷爱戏剧和文艺,喜欢种种社交活动。他有极好的记忆力和顽强的意志,精通好几种欧洲语言,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法语和英语。他说德语时,通常带点巴伐利亚口音,但如果有需要,他能像一个土生土长的柏林人一样,讲一口地道的柏林话。他讲究穿戴,总是风度翩翩。在他的同志中间,他是唯一可以出入上流社会的交际场而用不着担心被人识破的人。 但是同志们没有发觉,在他的心灵深处,早就滋生了对人的蔑视,滋生了绝望的情绪和一种沉重的、几乎像死一样的疲劳感。就气质而言,维尔涅与其说是个诗人,不如说是个数学家。他至今不知道什么是灵感,什么是入迷状态,相反,他却常常觉得自己是个一心要在人们的血泊中求证方圆问题的狂人。他日日夜夜与之斗争的敌人,并不能博得他的敬意,因为那是由愚蠢、叛卖、谎言、肮脏的口涎和无耻的欺骗编织成的密网。最终使他彻底丧失生活愿望的,是他根据组织决定去除掉一个奸细那件事。他心安理得地打死了那个奸细;但是,当他看到死者那副虚伪的、但此刻却变得宁静的脸,觉得这毕竟是人的脸,不由得起了怜悯之心,于是突然从此不再尊敬自己和自己的事业了。倒也不是说感到悔恨,只不过突然不再看重自己,觉得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的、没有用处的、无聊的局外人。但他是意志坚强、严守信义的,所以没有脱离组织,表面上还是同过去一样,只是一双眼睛变得冷冰冰的,总是露出一种可怕的神情。对别人,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还有一个难得的特点:就像有些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头痛一样,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别人害怕,他并不加以指责,也不表示什么特别的同情,就像对待那种他本人一次也没有患过的相当流行的传染病。他可怜自己的同志,特别是华西里·卡希林,但这种怜悯是冷冰冰的,并不能动真情。像这种怜悯连法官中的某些人大概也会有的。 维尔涅懂得绞刑不单单是死,还包含某种别的意义。但不管怎么,他还是决定像对待与己无关的事情那样,泰然处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而且也不会发生那样。他只能以此来表示自己对死刑的最大蔑视,并最终保持自己不可剥夺的精神自由。在法庭上,他考虑的既不是死也不是生,而是专心致志地、聚精会神地、镇静地下着一盘极端复杂的棋。这一点,大概连十分了解他那种冷静、无畏和傲慢性格的同志们都不会相信。维尔涅是个高超的棋手。从入狱的头一天起,他就开始下这盘棋了,以后一直没有停过。连判处他绞刑也没有使他在想象的棋盘上失去一个子。 虽然明摆着维尔涅是下不完这盘棋了,可他还是在继续走下去。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天清晨,一觉醒过来,头一件事就是修正昨天那步不怎么巧妙的走法。他把一双手夹在两个膝盖中间,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然后站立起来,边踱步边想。他的步态也很特别:上半身稍稍前倾,可鞋后跟却重重地、响亮地踩着地,以至于在又干又硬的地上留下了一个个清清楚楚的脚印。他用口哨轻轻地一口气吹了一曲旋律简单的意大利抒情歌曲——这有助于思考。 但是,不知怎么,这一回思路并不敏捷。他心里很不愉快,觉得自己走错了一步棋,错得很厉害,甚至很愚蠢。他好几次几乎从开局起回顾自己走过的每一步棋。结果,没有发现失着的地方,但是那种走错一步的感觉却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令人沮丧。忽然,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使他感到难过的想法:也许他错在想用下棋分散注意力,借此避免想到死,避免产生被判死刑的人必然会有的那种恐惧感。 “不,我不会这样的!”他冷冷地回答自己,同时平心静气地收起了想象中的棋盘。他以下棋时那样聚精会神的态度,像对待一场严格的考试似的,竭力想认识清楚他所面临的可怕而又无可奈何的处境。他环视了一遍牢房,尽可能不放过任何一件东西,计算了一下到受刑还有多少时间,并在头脑里为自己大略地描画了一幅处绞刑时的相当正确的图景,随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 “那又怎么样?”他用反问的口气说道,“无非就是如此。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真的不感到害怕。不但不害怕,甚至还出现了某种相反的感觉——一种模模糊糊的,然而却是巨大的、豪迈的欢乐感。那个至今仍未找到的错误,已经不再使他懊恼、生气,相反却在预示着某种出乎意料的好事,这就像他以为一位亲密的朋友已经死了,结果那人却安然无恙地笑眯眯地回来了。 维尔涅再一次耸了耸肩膀,摸了摸自己的脉搏:心跳加快了,但仍然均匀、有力、不停地发出怦怦的声音。他像一个初次被关进监狱的囚徒,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周围的墙壁、门上的插销,以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心里想: “我为什么感到这样轻松愉快,这样自由自在?是的,正是自由自在。我想到明天就要被处绞刑——同时却又觉得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我看看墙——这些墙也仿佛根本就不存在。我是那样地自由自在,仿佛自己不是在监牢里,相反却像是刚从坐了一辈子的监牢里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维尔涅的双手哆嗦起来——这对他来说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他的思想变得越来越汹涌、激烈。他的头脑里好像裹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火焰挣扎着,竭力想冲出脑壳,到广阔的天地里去照亮那仍被黑夜笼罩着的暗洞洞的远方。它终于冲了出来,把远方照得一片通亮。 这两年来,压抑着维尔涅的那种昏昏沉沉的疲倦感消失了。过去,他的心脏被一条僵死的、冰冷的、紧闭着口眼的、沉重的蛇缠住了,而现在这条蛇突然不知去向。在临死之前,他的美妙的青春开开心心地回来了。而且随之而来的还有比美妙的青春更美妙的东西。人的心灵会豁然开朗,保佑着人,使其登上洞幽烛微的巅峰,这当然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现象,可维尔涅此刻恰恰处于这样的境界,他突然同时看到了生和死,一幅空前壮观的景象出现在他眼前,使他惊叹不已。他好像正在狭窄得像刀刃一样的绝顶上走着,绝顶的两边尽收眼底,一边是生,另一边是死,就像两个波光粼粼、美不胜收的深邃的海洋,而到了地平线处,这两个海洋便融合为一,与无边无际的天空浑然一体了。 “这真是蔚为壮观呀!”他慢慢地说着,情不自禁地欠身站起来,挺直了腰背,就像见到了一国之君一样。他用能够穿透一切的目光迅速一扫,四周围的墙壁以及空间、时间,都顷刻消失了。他举目远眺,一览无余地望到了即将被他舍弃的生活的最深处。 他所见到的生活是崭新的。但他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力求把自己所见到的景物用语言铭记下来,何况人类的语言是那么单调、贫乏,根本找不出词汇可以形容此刻展现在眼前的奇观。人们脸上曾经使得他蔑视,有时甚至使得他憎恶的那种渺小、卑劣、凶狠的东西,此刻已经消失殆尽。这正如一个乘着气球腾空而上的人,远远离开了他所居住的小城,于是城市狭窄的街道上到处可见的垃圾和污秽对他来说都已消失,本来丑陋的东西变得美丽了。 维尔涅下意识地走到桌子旁边,伸出右手撑在桌面上。他生性高傲、威严,但却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采取如此傲慢、威严、自由自在的姿态。他的脖子从来没有用此刻这种姿势转动过,他的眼睛从来没有用此刻这种目光瞵视过。这是因为他从来还没有像此刻,在这里,在监狱里这样感到自己是自由的、可以主宰命运的,尽管他离绞刑、离死亡不过只有几个小时了。 而且连人也都变成了新人。在他豁朗的目光看来,人也变得亲切可爱,富有魅力了。他凌空飞翔,超越了时间,清楚地看到,人类是多么地年轻,仅仅昨天还在原始森林中像走兽那样嚎叫呢。于是原来觉得的人们身上那些可怕的、难以容忍的、丑恶的东西,突然变得可亲可爱了——可亲可爱得就像刚刚学步的孩子,还不会像成人那样走路,就像孩子在学语,虽已显露出天资颖慧,但还语不成句,就像孩子逗人发笑的跌跤、出错,乃至闯祸。 “你们大家都是我可亲可爱的人啊!”维尔涅喜出望外地微微一笑,这时他原来那种威严的姿态立即消失不见了。他重又成了一名囚徒,被禁锢在低矮、窄小的牢房里,那双老是贴在门板上死死地监视着他的眼睛,使他厌恶、烦躁。奇怪的是,他几乎一下子就把刚才清清楚楚地看到过的一切都忘掉了;更奇怪的是,他连去回想一下的愿望都没有。他坐了下来,而且尽可能坐得舒服点,不像平素那么坐得端端正正,脸上也一反常态,露出一抹不是他维尔涅的软弱、温存的微笑,眼睛看着四周的墙壁和铁栏杆。这时,又发生了一件在维尔涅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亲爱的同志们!”他痛哭流涕地低声呼唤着,“我亲爱的同志们!” 他通过什么样神秘的途径,从傲视一切和无限自由的感情中走出来,变得这么温存、这么富于怜悯心的呢?对此,他不知道,也没有去想一想。他这是出于对自己亲爱的同志们的怜悯呢,还是有某种更为崇高和更为热烈的感情蕴含在他的泪水之中?对此,他那颗突然复活和突然变得年轻的心,也茫无所知。他只是哭着并低声呼唤着: “我的亲爱的同志们!你们大家都是我亲爱的同志呀!” 面对这个失声痛哭、含泪微笑的人,无论是法官,还是同志们,还是他自己,都不会相信这就是维尔涅,就是原来那个冷冰冰的、高傲的、疲惫的和大胆果敢的维尔涅。 十一 押赴刑场 在把囚犯分别押上各辆囚车以前,他们五个人被集中到一个房间里,这房间又大又冷,上面是拱形的天花板,很像是一间弃之不用的办公室,或者是一个空荡荡的会客室。他们获准可以彼此交谈。 然而只有丹尼娅·柯伐尔楚克立刻利用这个机会。其他的人都一声不吭,只是彼此紧紧地握着手。他们的手有的冷得像块冰,有的却热得像团火。他们不好意思地、松散地围成一圈,不仅互相不说话,连眼睛也不看别人。此刻,他们聚在一起时,似乎都在为自己单独一个人的时候的那些想法感到羞愧。他们害怕去看别人,以免看到别人或被人看到自己曾经有过的或料想到会有的那种前所未有的、特别的、有点儿丢脸的想法。 但他们的目光终于还是碰到一起了。经过一两次试探性的对视之后,他们都微微笑了起来,立刻感到自己同以前一样无拘无束,随随便便,仿佛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如果说的确发生了什么变化的话,那也因为每个人都同等地起了变化,所以大家在一起时也就不明显了。大家的言谈举止都有些古怪。说话时不是断断续续就是滔滔不绝,不是太慢就是太快。有时候讲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要重复好几遍;有时候,一句话没有说完就以为已经说完了。不过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大家都像戴眼镜的人突然摘掉了眼镜那样,好奇地看着那些司空见惯的东西,觉得都认不出来了。大家常常突然转过身去,仿佛背后老是有人在叫他们,指给他们看什么东西似的。但是对这些反常的表现,他们自己也同样没有觉察到。莫霞和丹尼娅·柯伐尔楚克的脸颊、耳朵都烧得通红通红的,谢尔盖起初脸色发白,可是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变得和通常一样了。 只有华西里一个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即使在他们中间,他也显得异乎寻常,显得可怕。维尔涅见了很不放心,忧心忡忡地轻声对莫霞说: “他是怎么搞的,莫霞奇卡(11)?难道他真的那样了?这是怎么搞的?得跟他去谈谈。” 华西里从远处看了维尔涅一眼。好像根本就不认得他,看了一下,就垂下了目光。 “华西亚,你的头发是怎么搞的,啊?你是怎么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会儿就要结束了。应当坚持住,应当,应当坚持住。” 华西里没有作声。他沉默着。后来,当维尔涅以为他已经什么话也不会说的时候,却传来了他喑哑的、听起来显得非常遥远的回答,好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 “我没有什么。我会坚持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会坚持的。” 维尔涅转忧为喜: “对,对。好样的。就该这样,就该这样。” 可是,当他同华西里那种发自深处的阴暗、呆滞的目光相遇时,他闪过一个痛苦的想法:“他这是从哪儿看着我呀,是从哪儿向我说话呀?”随即他像向墓中人说话那样,无限温情地说道: “华西亚,你听到了吗?我非常爱你。” “我也很爱你。”他回答说,舌头沉甸甸的,很不灵活。 突然间,莫霞一把抓起维尔涅的一只手,就像演员做戏那样,用强调的口气表示自己的惊异,说: “维尔涅,你怎么啦?你刚才说‘我爱你’,对吗?你可是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爱你’。你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和蔼、温存?啊,你这是怎么啦?” “啊,你这是怎么啦?” 维尔涅紧紧地握着莫霞的手,也像演员做戏那样,用强调的口气表达自己的感情说: “是的,我强烈地爱着。你可不要对别人说,别说,怪不好意思的。我的确强烈地爱着。” 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明亮地燃烧起来,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了,就像在闪电的一刹那,所有其余的灯光都顿时失去了光华,只有闪电沉重的黄色火焰向地上投下一道暗影。 “是的,”莫霞说,“是的,维尔涅。” “真的,”维尔涅回答说,“真的,莫霞,真的!” 两人已心领神会了,并且将这一点不可动摇地确定了下来。维尔涅目光炯炯,又为别人操起心来。他快步朝谢尔盖走去。 “谢廖沙!” 可是回答他的却是丹尼娅·柯伐尔楚克,她由于母亲般的自豪感,高兴得差点儿要哭出来。她扯了扯谢尔盖的袖子说: “维尔涅,听我说!我这是在为他哭呢。我伤心得要死,可他——却在做体操。” “是缪勒的那套体操吗?”维尔涅笑着问。 谢尔盖腼腆地皱了皱眉头。 “没什么好笑的,维尔涅。我已经完全确信……”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从互相的交谈中汲取了力量,变得坚强了。渐渐地,他们又变得像原先一样,只是谁也没有发觉这一点,还以为过去和现在并没有什么两样。突然,维尔涅中断了笑声,十分严肃地对谢尔盖说: “你是对的,谢尔盖。完全对。” “不,你要明白,”谢尔盖·戈洛文高兴了,“当然啦,我们……” 但就在这时候,通知他们上车了。押解他们的人都十分和善,允许他们可以随意乘任何一辆车子,可以随意同任何人结伴。总的来说,他们非常和善,甚至过于和善。大概他们是想竭力表示自己的人道,或者想说明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进行的,同他们毫无关系。不过,这些人的脸色都很苍白。 “莫霞,你同他一块儿坐吧。”维尔涅指着一动不动地站着的华西里说。 “我理解你的意思,”莫霞点了点头,“可你呢?” “我吗?丹尼娅同谢尔盖一块儿坐,你同华西里……我就一个人吧。这没有什么,我能行,这你是知道的。” 他们刚一走到院子里,湿润的夜色中就有一样东西,柔和、温暖但是却有力地拂到他们的脸上和眼睛上,使得他们连气都透不过来。突然,那东西穿透了他们颤抖的身体,使他们感到说不出的清新、舒畅。叫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奇妙的东西,其实不过是温暖、湿润的春风罢了。这是个真正的、绝妙的春夜,散发出正在融化的积雪的气息,大地显得那样辽阔无垠,到处都响着滴滴答答的水珠声。水珠你追我赶,密集、匆忙、急速地滴下来,和谐地合奏着一首嘹亮的歌曲。但突然有一滴水珠走了调,叮叮咚咚的欢乐的旋律立刻被打破,变得乱糟糟的。后来有一颗硕大庄重的水珠,有力地滴了下来,于是那首快速的春之歌又整齐而嘹亮地响了起来。在城市的上空,在堡垒的房顶上,弥漫着万家灯火的苍白的反光。 “唉——唉!”谢尔盖·戈洛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又屏住呼吸,仿佛他舍不得把如此清新、淳美的空气呼出肺腔。 “天气早就是这样的了吗?”维尔涅询问道,“完全是春天了。” “才回暖了两天,”一个客气的彬彬有礼的声音回答说,“这以前一直是大冷天。” 黑咕隆咚的马车一辆接一辆慢慢地驶了过来,每辆车带走两名犯人,朝着黑暗,朝着摇摇晃晃地挂着盏吊灯的大门驶去。押送的骑兵团团地围着每一辆车子,可以看到骑兵灰暗的身影。他们坐骑的蹄子一会儿发出清脆的得得声,一会儿踩着湿漉漉的积雪,发出喑哑的啪啪声。 当维尔涅弯下身子,正要钻进马车里边去的时候,一个宪兵含混不清地说道: “里边还有一个要跟你坐一辆车走。” “上哪儿?他要上哪儿? ,这怎么可能!还有一个?他是谁?” 那宪兵没有作声。果然,在黑洞洞的马车角落里真的缩着一个人,个子矮小,一动也不动,像僵死了一样,但却是个活人。他的一只睁开的眼睛被门灯的一道斜投过来的光照得闪闪发亮。维尔涅坐下去时,脚碰着了那人的膝盖。 “对不起,同志。” 那人没有回答。直到马车走动起来的时候,他才突然用半吊子的俄语结结巴巴地问: “您是什么人?” “我是维尔涅,因为打算行刺一个人被判了绞刑。您是谁?” “我——扬松。不该绞死我。” 他们俩就这样认识,就这样一起上路了,以便两小时之后,一齐去面对那神秘莫测的伟大秘密,以便从生走向死。生与死在两个平面上同时前进。但生是有终点的,而且生活中有许多极其荒唐可笑的毫无意义的事,然而生活毕竟是生活。 “扬松,你干了什么事?” “我拿刀把主人给宰了,偷了他的钱。”。 听那声音,扬松好像是要打瞌睡了。维尔涅在黑暗中摸到了他一只软绵绵的手,握了握。扬松软绵绵地把手缩了回去。 “你害怕了吗?”维尔涅问。 “我不情愿,不情愿被绞死。” 他们俩都不作声了。维尔涅再次抓起这个爱沙尼亚人的一只手,紧紧地握在自己两个干燥而火热的手掌中间。这手像一块小木板,一动也不动,但扬松再也没有把手缩回去。 马车里又挤又闷,充满了士兵的呢军衣味、霉味、粪臭和湿皮靴的气味。坐在维尔涅对面的年轻宪兵,还不断朝他喷出一股股热烘烘的大葱味和廉价烟叶的气味。但是浓郁、清新的空气还是通过缝道钻了进来,因此,在这个正在行驶着的、狭小得像盒子似的、令人气闷的车厢里边,要比在外边更加强烈地感觉到春天已经来到。马车摇摇晃晃地走着,忽而向左拐,忽而向右转,有时好像是在往后退,有时又不知怎么好像在原地转了好几个钟头。起初,淡蓝色的电灯光还透过放下来的厚厚的窗帘照进车子里,后来拐过一个弯后,突然什么光也没有了,一片漆黑,他们这才猜到自己已经被带到郊区的僻巷——快到C火车站了。有时,在急转弯的时候,维尔涅充满生机的屈着的膝盖,会亲热地碰到宪兵的同样充满生机的屈着的膝盖——真难以相信,就要去受死刑。 “我们这是上哪儿去?”扬松突然问。 由于在黑洞洞的车厢里颠簸得太久,他感到有些头晕和恶心。 维尔涅作了回答,更紧地握住爱沙尼亚人的手。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矮小的、昏昏欲睡的人,很想对他说些特别友好和温存体贴的话,他爱他已胜过一生中遇到的任何一个人。 “亲爱的!看样子,你好像坐得很不舒服。来,过来点,靠在我身上好了。” 扬松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 “没什么,谢谢。我坐得挺好。你也要被绞死吗?” “可不!”出人意料的是,维尔涅竟高兴地回答说,而且差点儿大笑起来;他甚至还轻松地不当一回事地挥了一下手,仿佛他们谈到的这件事不过是喜欢恶作剧的好朋友对他俩开的一个玩笑。 “有老婆吗?”扬松问。 “没有。哪有什么老婆?我还是光棍一个。” “我也是光棍。一个人守寡。”扬松想了想,改口说。 维尔涅也开始头晕了。他有时感到,他们这是去参加节日的一个盛会。说起来也怪,差不多所有被押赴刑场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一方面感到恐惧和悲伤,一方面又为马上就要发生的那桩从未体验过的、不寻常的事感到兴奋。现实陶醉在失去了理智的状态之中了,同生活交织在一起的死亡产生出种种幻觉。很可能车站的屋顶上有旗子在迎风招展。 “瞧,到了!”当马车稍稍蹦了一下,停顿下来时,维尔涅好奇而快活地说道。但扬松就不那么干脆了:他一声不吭,样子好像很倦怠,赖在里边不肯下车。他抓住扶手不放,宪兵把他软弱无力的手指掰开,把手从扶手上拉下来;他又去抓住车角、车门和高高的车轱辘,但宪兵略一用劲,他的手就松开了。他那样子甚至不像是在抓东西,而是瞌睡得能够靠到什么东西上就默默地靠上去。所以宪兵不用费什么劲,轻轻一拉,他就把手松开了。他终于站了起来。 屋顶上没有旗子。由于是夜里,火车站上黑暗、空旷,没有一点生气。各次客车都已经开出了,而默默地停在轨道上等待他们这些乘客的专列,是既不需要明亮的灯光,也用不着费事奔忙的。维尔涅突然感到无聊。不是恐惧,不是悲愁,而是无聊——一种巨大的、持久的、令人窒息的无聊,让他真想远远地走开,找个什么地方去躺下来,紧紧地闭上眼睛。维尔涅伸着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伸过懒腰后,他又很快地接连打了几个呵欠。 “但愿快点吧!”维尔涅倦怠地说。 扬松一句话也不说,身子蜷缩成一团。 当犯人在没有一个闲人的、被士兵封锁了的月台上朝灯光暗淡的车厢走去时,维尔涅走到了谢尔盖·戈洛文的身边。谢尔盖举起一只手指指一个地方,说了一句话;维尔涅只听清了“风灯”这个词,后面的话由于他打了个长长的疲倦的呵欠,一点也听不清。 “你说什么?”维尔涅问他时,同样也打着呵欠。 “风灯。灯火把灯罩都熏黑了。”谢尔盖说。 维尔涅侧过身子抬头看了看:果然,灯罩里烟炱很多,最上边的玻璃已经全黑了。 “是啊,熏黑了。” 突然他想:“事到如今,这灯熏黑不熏黑,同我有什么相干……”显然,谢尔盖也在这么想,所以他很快地朝维尔涅看了一眼,就转过身去了。这么一来,两人倒不再打呵欠了。 所有的人都是自己走上车的,只有扬松得别人搀着他。他一走进月台,怎么也提不起脚来,两个脚掌好像给粘在月台上了;于是两个宪兵托起他的两只胳膊,拖着他走,他的两条腿蜷曲着,一双脚像个醉汉那样在地上拖着,靴尖擦得月台上的木板吱吱发响。到了车厢门口,宪兵们好不容易才默默地把他推进去。 华西里·卡希林也是自己走上车的。他迷迷糊糊地模仿着同志们的动作,他们怎样他也怎样。可是在跨进车门,登上通过台时,他的脚滑了一下,一个宪兵连忙抓住他的胳膊,扶住他。华西里全身剧烈地抖了一下,急忙缩回胳膊,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啊唷!” “华西亚,你怎么啦?”维尔涅马上跑到他身边。 华西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哆嗦。那个宪兵尴尬地、甚至有点伤心地辩解说: “我本想扶他一把,可他却……” “我们走吧,华西亚,我来扶你,”维尔涅说着,就去搀他的手臂。但华西里把他也推开了,并且更响地尖叫了一声: “啊唷!” “华西亚,是我,是维尔涅。” “我知道。你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说罢,他就哆哆嗦嗦地自己走进车厢,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维尔涅向莫霞俯下身子,用目光指着华西里,悄悄地问她: “他怎么啦?” “不好,”莫霞也一样悄悄地回答说,“他已经死了。告诉我,维尔涅,难道真的有死亡吗?” “不知道,莫霞。但我想是没有的。”维尔涅严肃地沉思着回答道。 “我也这样认为。可是他呢?刚才和他坐在一辆马车上,可把我折腾苦了。我好像同一具死尸在一块儿。” “我不知道,莫霞。对有些人来说,死亡可能是有的。不过只是暂时有,以后就不会有了。拿我来说吧,就有过死亡,可现在已经没有了。” 莫霞稍稍有些苍白的脸上蓦地泛起了红晕。 “你有过,维尔涅?你有过?” “有过的。现在没有了。就跟你一样。” 车厢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声。原来是米什卡·茨冈诺克大声喘着气,啐着唾沫,鞋后跟蹬得地板咚咚作响地走了进来。他朝四周扫了一眼,就傲然站停了下来。 “宪兵,这儿没有空位置了!”他对那个气呼呼地看着他的、疲倦的宪兵嚷嚷说,“你得给我找个舒舒坦坦的空位子,不然我就不走,你把我吊死在这风灯杆上得啦。还说让我坐马车,狗娘养的,那能叫马车吗?鬼知道是什么玩意儿,还算是马车!” 但是突然,他低下头,伸长脖子,朝前向别的囚犯走去。他的一双黑眼睛,从蓬松的头发和大胡子组成的柜子中间粗野地、锐利地、带着几分疯狂地望着前面。 “啊!先生们!”他拖长声音说,“原来这样。你好啊,老爷。” 茨冈诺克戳了戳维尔涅的手臂,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然后俯身凑近维尔涅,眯起一只眼睛,用一只手很快抹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也是的?啊?” “也是的!”维尔涅微微地笑了笑。 “难道这些人都是?” “都是。” “啊哈!”茨冈诺克咬了咬牙,迅速地把大家扫视了一遍。他的目光在莫霞和扬松身上稍稍多停了一会儿,然后又朝维尔涅做了个鬼脸: “想把部长干掉?” “是的。你呢?” “我呀,老爷,是干另一件买卖的。我们这号人连部长的边都挨不到!我是个强盗,老爷,就是这号人!杀人越货。没什么,老爷,让你们受挤了,这可由不得我,不是我有意要混进来同你们一块上西天去的。放心吧,等到了那个世界上,地方有的是,够我们大伙儿坐的。” 他从乱蓬蓬的头发下边瞪出一双粗野的眼睛,迅速而又不信任地打量了一下所有的人。但大家却都默默地、严肃地,甚至怀着明显的关切望着他。他咬着牙,迅速地在维尔涅的膝盖上拍了几下。 “哎,原来是这样,老爷!真像是一首歌里唱的:别喧哗,请你安静;翠绿的橡树,我可爱的母亲!” “你干吗叫我老爷,现在我们大家都……” “说得对,”茨冈诺克欣然同意说,“既然都要同我一块儿被绞死了,你还算什么老爷!”他伸出一个手指头指了指那个不吭一声的宪兵,“喏,那人才是老爷呢。”他又用目光望着华西里,说:“可是你瞧,你们的那一位,不比我们这号人强,看样子他好像有点儿……老爷,喂,老爷,你害怕还是怎么的,说啊?” “没有什么。”华西里艰难地转动舌头回答说。 “嗨,还说没什么呢!你别害臊,这事没有什么好害臊的。只有狗,给人家拖去吊死了的时候,还龇着牙,摇尾乞怜,你可是个人啊。而那一位耷拉着耳朵的是谁?不是你们一伙的吧?” 他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子,不时哧的一声把流进嘴里的甜津津的唾沫啐到地上。扬松缩在角落里,头上那顶毛都脱光了的破皮帽的两个帽耳朵微微地晃动着。他啥也没有搭腔。结果是维尔涅代替他做了回答。 “他把主人给宰了。” “我的上帝!”茨冈诺克大为惊异,“这样的脓包居然敢杀人?!” 茨冈诺克早已乜斜着眼睛,瞟着莫霞了。这会儿,他索性猛地转过身去,目光锐利地笔直盯着她。 “小姐,喂,小姐!您干吗要做这种事!红通通的小脸蛋,还在笑哩。瞧,她真的在笑,”他伸开像铁一样结实有力的手指头,一把抓住维尔涅的膝盖,“你瞧,你瞧!” 莫霞的脸唰的一下子涨得通红。她露出一抹羞怯的微笑,也同样看着他那双锐利的、带有几分疯狂的沉重而粗野地询问着的眼睛。 大家都沉默着。 小火车在狭窄的铁轨上蹦蹦跳跳,勤奋地朝前飞奔;车轮不停地发出细碎单调的喀隆喀隆声。每逢到了拐弯处或道口,汽笛就无力而又勤勉地鸣叫起来——这是司机生怕轧死人。想想也觉得荒唐,在把人送去绞死的这种车上,竟也要费人们这么多事,竟也要那么认真负责、一丝不苟,世界上无理智的事却要以最普通、最理智的方式去完成。列车在飞奔。人们坐在车厢里,就像人们通常坐在车厢里一样。人们乘着这列火车驶向远处,就像人们通常乘着火车驶向远处一样。然后到一个小站,也像通常一样:“停车五分钟。” 于是前面就是死亡——就是永恒,就是伟大的秘密。 十二 押抵刑场 小火车勤奋地朝前飞奔。 谢尔盖·戈洛文曾一连好几年同父母亲一起住在这条铁路线附近的一幢别墅里,经常白天黑夜乘这次列车来来往往,所以对这条路很熟悉。此刻要是他闭上眼睛,就会以为这是回家去,因为在城里的朋友家待得过久,只好乘末班车。 “马上要到了。”他睁开眼睛,看了看黑洞洞的、装有铁栏杆的、默默无言的窗子,说道。 大家都一动不动地坐着,谁也没有搭理谢尔盖的话。只有茨冈诺克仍在一口接一口地啐着甜津津的唾沫,一边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观察车厢里的动静,打量着窗子、车门以及士兵。 “好冷啊。”谢尔盖翕动着麻木了的嘴唇说。他的嘴仿佛真的冻僵了,所以“好冷啊”三个字讲得都走了音。 这下丹尼娅·柯伐尔楚克忙开了。 “给你头巾,围在脖子上。这头巾很暖和。” “脖子?”谢尔盖出乎意料地问,被自己的这句问话吓坏了。 但是因为大家都在想着这件事,所以谁也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就好像谁也没有说过什么,或者就像大家同时说出了“脖子”这个词。 “没关系,谢廖沙。围上吧,围上吧,围上就会暖和些,”维尔涅劝他说,随后转过头来亲切地问扬松道: “亲爱的,你不觉得冷吗?” “维尔涅,他也许想抽烟。同志,你是不是想抽烟?”莫霞问,“我们有烟。” “想!” “谢廖沙,给他一支烟。”维尔涅高兴地说。 但谢尔盖早已把烟递了过去。于是,大家深情地看着扬松怎么用手指头夹住烟,怎样划着一根火柴,他的嘴巴里怎样吐出一圈圈青烟。 “啊,谢谢,”扬松说,“太好啦。” “多么奇怪!”谢尔盖说。 “奇怪什么?”维尔涅转过身来问道,“什么东西奇怪?” “这烟卷呗。” 谢尔盖的两根普普通通的充满生机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烟卷,一支普普通通的烟卷,他脸色苍白,带着惊奇甚至恐惧的神情看着这支烟。所有的眼睛也都聚集在这支细小的烟卷上。烟卷的一端冒出像一条小丝带似的青烟,被呼出的气息吹往一边,黑黑的烟灰越积越多。烟卷灭了。 “烟灭了。”丹尼娅说。 “是的,灭了。” “去他的吧!”维尔涅皱起眉头说,同时不安地望着扬松,那人夹着烟卷的手像死人的手似的,耷拉了下来。这时茨冈诺克陡地转过身来,紧紧凑到维尔涅面前,睁大着眼睛,压低声音说道: “老爷,要是我们把这些押解的士兵……你看怎么样?试试看?” “没意思,”维尔涅同样压低声音回答道,“多此一举,还是就这样喝干这杯苦酒吧。”。 “那为什么?干起架来,死得不也开心些吗?我揍他,他揍我,不知不觉间就了啦。就好像不是去死一样。” “不,没意思。”维尔涅说罢,又回过头来问扬松,“亲爱的,你干吗不抽烟了?” 扬松那张皮肉松弛的脸突然露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好像有人突然拉了一下牵动他脸上皱纹的那根线,所有的皱纹都抽搐起来。扬松好像在梦中那样呜呜哭泣着。但是没有眼泪,只是用假嗓子干号着: “我不要抽烟。呜——呜!呜——呜!呜——呜!不该把我绞死。呜——呜,呜——呜!” 大家都围着他忙活起来。丹尼娅·柯伐尔楚克失声痛哭。她抚摸着他的衣袖,把他头上脱了毛的帽耳拉拉好。 “我的亲人呀!亲爱的,你别哭,我的亲人呀!我的苦命的人儿呀!” 莫霞把目光移到一旁。茨冈诺克捕捉到了她的目光,难过得咬了咬牙。 “这位大人也怪!明明在喝滚烫的茶,肚子里边却冰冷的。”他说道,还短促地笑了一下。但他自己的脸却变得像一块生铁,又蓝又黑,嘴里两排黄板牙碰得咯咯直响。 小火车猛地一震,明显地放慢了速度。除扬松和华西里·卡希林外,所有的人都霍地站了起来,但随即坐了下去。 “到站啰!”谢尔盖说。 呼吸突然变得困难了,似乎车厢里的空气一下子都跑光了。心脏在迅速膨胀,撑满了胸腔,通到了喉头,一边疯狂地跳动,一边惊恐地用充满鲜血的嗓子大叫大喊。眼睛都在盯着抖动的地板,而耳朵则在听着车轮的滚动声。车轮越滚越慢,滑行了一阵,又滚动了几圈,终于突然刹住了。 列车停下了。 于是梦境开始了。倒并不是觉得非常害怕,而是处于一种幻觉丛生、失去记忆的状态,一切都有点陌生:做梦的人本身已退居一旁,只有他那没有肉身的幻影在走动,没有声音的嗓子在说话,没有痛感的知觉在痛苦。他们像做梦一般走出车厢,两人一排,早春森林里特别清新的空气扑鼻而来。扬松像做梦一般笨拙而无力地反抗了一阵,终于被默默地拖出了车厢。 大家走下了车站的台阶。 “难道步行去吗?”有谁几乎是喜出望外地问了一句。 “离这儿不远。”另一个人同样高兴地回答说。 后来这一大群黑压压的、默默无声的人,沿着一条坎坷不平的、潮湿泥泞的道路,在春天的树林里走着。树木和积雪散发出馥郁、清新的气息。有时脚一滑,就会陷进雪堆里,手就不由自主地伸出去抓住同志的衣服。押送的士兵在路两边没有踩过的雪地上吃力地走着,不断地喘着粗气。不知是谁生气地说: “路都不给扫扫干净!害得人老是在雪堆里翻筋斗!” 有人立刻抱歉地辩解说: “路倒是扫过的,长官大人。可现在是解冻季节,有什么办法呢。” 神志开始清醒过来,但还没有全部恢复,而是局部地、片断地、一点一点地恢复。这时思想突然明确地肯定道: “的确,他们连路都不给扫扫干净。” 但神志一会儿又模糊了,只剩下一个嗅觉还是清醒的,能够闻到空气、树林以及正在融化的积雪的浓郁的气息。可是一会儿神志又变得异常清楚,看到了树林、夜晚、道路,意识到再过几分钟自己就要上绞架了。他们之间拘谨的低声谈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快四点钟了。” “我说了:我们出门出得太早。” “五点钟天亮。” “是啊,五点。本来应当……” 他们走到林边一块黑洞洞的空地上,立即停了下来。稍远处,在几棵一冬下来枝叶萧疏的透光的树木那边,有两盏风灯在默默地移动:绞刑架就设在那里。 “丢了一只套鞋。”谢尔盖·戈洛文说。 “什么?”维尔涅没有听明白他的话。 “一只套鞋丢了,真冷。” “华西里在哪儿?” “不知道。瞧,他不是站在那儿吗!” 华西里站在那儿,黑乎乎的,一动也不动。 “莫霞呢?她在哪儿?” “我在这儿。维尔涅,是你吗?” 他们开始环顾四周,却避免去看那两盏风灯继续在默默地移动的地方,因为那边是什么所在,太清楚了,清楚得使人不寒而栗。靠左边,掉光了叶子的树木好像越来越稀疏,露出一大片空旷的、白茫茫的、平整的东西。湿润的风不断从那边吹过来。 “是海,”谢尔盖·戈洛文张大嘴巴吸着海风,“那边是海。” 莫霞用清脆的嗓音,紧接着说: “我的爱情像大海一样广阔!” “莫霞,你说什么?” “我的爱情像大海一样广阔,生活的河道容纳不了它。”(12) “我的爱情像大海一样广阔……”谢尔盖按着莫霞的声调,沉思地重复着说。 “我的爱情像大海一样广阔……”维尔涅也重复了一句。突然,他又惊又喜地赞叹道:“莫霞奇卡!你还多么年轻啊!” 正在这时,茨冈诺克突然凑到维尔涅的耳边,热烈地、气喘吁吁地轻声说道: “老爷,喂,老爷,这不是树林吗?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那边有灯的地方是绞刑架不是?这是怎么回事,啊?” 维尔涅看了茨冈诺克一眼,临死前的痛苦正在煎熬着这个人。 “得告别啦……”丹尼娅·柯伐尔楚克说。 “别急,还要宣读判决书呢,”维尔涅回答说,“扬松呢,他在哪儿?” 扬松倒在雪堆里,旁边有好几个人在忙活着。突然从那儿飘来一股强烈的阿摩尼亚的气味。 “大夫,怎么样了?你们快好了吗?”有人不耐烦地问。 “没有什么,昏厥过去了。你们拿把雪擦擦他耳朵。他会醒过来的,可以读判决书了。” 风灯神秘的灯光落到脱掉手套后的白皙的手上和纸上。纸和手脚在微微地颤抖;声音也在颤抖: “诸位,也许,判决书用不着念了吧,你们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你们以为怎么样?” “不用念了。”维尔涅代表大家作了回答。灯光立即熄灭了。 大家也拒绝神父替他们作终傅。于是,一个高大的黑影立刻默默地走进树林深处,消失不见了。看来,天已经破晓:雪渐渐泛白,而人的身影却更加黑了,树林也显得更加稀疏、更加哀伤、更加朴质了。 “诸位,你们两个两个的去。同伴各人可以自行选择,只是请快一点。” 扬松这时已经由两个宪兵扶着站在那儿了。维尔涅指了指他,说: “我和他一块儿。你,谢廖沙,带着华西里。你们走吧。” “好。” “莫霞奇卡,我们一块儿好吗?”柯伐尔楚克问,“来,我们吻别吧。” 他们迅速地互相亲着吻。茨冈诺克吻起来很用劲,被吻的人都感觉到了他的牙齿。扬松则相反,无精打采的,半张着嘴——看样子,他根本不明白在干什么。谢尔盖·戈洛文和华西亚·卡希林已经朝前走了好几步,华西里忽然停下来,用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嗓音,响亮而又清晰地说道: “永别了,同志们!” “永别了,同志!”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说。 他俩离去了。这儿一片寂静。树那边的两盏风灯已经不再移动,一直停在那儿。本以为那边会有惨叫声、说话声和某种响声。然而那边什么声音也没有,跟这儿一样静,只有风灯一动不动地射出淡黄色的灯光。 “唉,我的上帝!”不知是谁嗄哑地叹道。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茨冈诺克,临死的痛苦在煎熬着他:“他们俩给绞死啦!” 大家把头转了回来,重又鸦雀无声。茨冈诺克痛苦已极,两只手在空中乱抓着,说道: “怎么能这样!先生们,你们说呢?我得一个人去死?死的时候有个人做伴至少要好些。先生们!怎么能这样?这怎么行?” 他抓起维尔涅的一只手,手指握紧又松开,像在弹奏乐器似的。他恳求道: “老爷,亲爱的,你就跟我一道吧,怎么样?行行好,别拒绝我。” 维尔涅歉疚地回答说: “我不行,亲爱的。我得跟他一起。” “啊,你,我的上帝!这么说,就只好一个人了。这怎么行?我的上帝!” 莫霞朝前迈出一步,轻轻地说: “您跟我一块儿吧。” 茨冈诺克往后退了一步,瞪出两只眼睛,古怪地望着她: “和你?” “是的。” “瞧你说的。多好的小妞呀!你不害怕吗?我宁肯一个人去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我不怕。” 茨冈诺克紧紧地咬了咬牙。 “瞧你说的!要知道,我可是个强盗。你不厌恶我吗?不然还是别跟我一起去的好。我不会生你气的。” 莫霞没有作声。在熹微的晨光下,她的脸显得苍白而又神秘莫测。后来,她突然快步走到茨冈诺克跟前,搂住他的脖子,热烈地吻了吻他的嘴唇。他用两手抓住她肩膀,把她稍稍推开一点儿,摇了摇她的身子,就出声地吻她的嘴唇、鼻子和眼睛。 “走,咱们走!” 站得最近的一个士兵不知怎么身子突然一晃,手一松,枪落了地。但是他没有弯下身子去拾枪,却直愣愣地站在那儿发呆,然后猛一转身,像个瞎子似的踩着从未被人踩过的积雪朝森林中走去。 “上哪儿去?”另一个士兵惊慌失措地说,“站住!” 但是那人依然一声不吭,踏着积雪,步履艰难地朝前走去。大概他绊着了什么,双手挥动了一下,便扑倒在地上。他就这样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把枪捡起来,没有用的废物!不然我就要来捡了!”茨冈诺克声色俱厉地喝道,“连自己的职守都不知道!” 那两盏风灯又慌慌忙忙地奔跑起来。轮到维尔涅和扬松了。 “再见了,老爷!”茨冈诺克大声说,“到了那个世界,我们都是熟人了。那时你看到了我,可别扭过脸去不理我啊。等我到了那里,给我端点儿水来喝——我在那里会热死的。” “永别了。” “我不愿意被绞死。”扬松有气无力地说。 维尔涅挽住了他的手臂。这个爱沙尼亚人开头还自己走了几步。然后,大家看到他站停下来,瘫倒在雪地里了。押解的士兵伛下身子,把他拉起来,拖着他走,他乱踹乱蹬地作着无力的挣扎,想甩开别人的手。可他干吗没有叫喊呢?显然,他忘了自己有嗓子。 那两盏淡黄色的风灯又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了。 “这么说,莫霞奇卡,我得一个人了,”丹尼娅·柯伐尔楚克悲凉地说,“过去我们是一块儿生活,可现在……” “丹尼奇卡(13),亲爱的……” 但茨冈诺克连忙出来干涉了。他抓住莫霞的一只手,就像害怕她会被人抢走似的,迅速而认真地说道: “啊,小姐!你可以一个人,你是一个纯洁的人。你有纯洁的灵魂。你想要到哪儿去,一个人都可以去。明白吗?可我就不行。因为我是个强盗……你懂吗?我一个人不行。不然人们会说,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你往哪儿钻?要知道,我还偷过马,真的!而和她在一起,你懂吗,我就像……就像同一个清白的婴儿在一起。你不明白吗?” “我明白了。好吧,你们俩去吧。让我再吻一吻你,莫霞奇卡。” “你们吻吻吧,吻吻吧,”茨冈诺克用鼓励的口气对两位女人说,“你们落到了这步田地,是该好好地告别一下。” 莫霞和茨冈诺克迈步走了。地上滑,那位女性走得很当心,双手习惯地把裙子稍稍拎起点儿;那位男性则用力地挽着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试探着路,把她领向死亡。 灯火停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丹尼娅·柯伐尔楚克的周围,寂静、空虚。士兵们全都默不作声。在宁静的、无色的晨光下,他们一个个都蒙上了一层灰溜溜的颜色。 “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丹尼娅突然说道,叹了一口气,“谢廖沙死了,维尔涅和华西亚也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唉,当兵的,当兵的,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个人……” 太阳从海面上升起来了。 尸体被放进棺材,运走了。这些尸体一个个都伸长着脖子,眼珠疯狂地爆出在外面,嘴唇被泛着泡沫的血水染红了,而在两片嘴唇之间,伸出着一根肿胀发紫的舌头——就像一朵神秘而又可怕的鲜花。这些尸体沿着他们还活着的时候一步步走到这儿来的那条路,飘飘游游地回去了。春雪仍像他们来时那么柔软,芬芳;春天的空气也仍像他们来时那么清新,浓郁。谢尔盖丢失的那只破了的湿套鞋黑魆魆地横在洁白的雪地上。 人们就这样迎接着正在升起的太阳。 1908年 (靳戈 译) (1)华西亚是华西里的小名。 (2)茨冈诺克源自茨冈一词,意即小茨冈人。 (3)小俄罗斯指乌克兰。 (4)谢廖任卡和下文的谢廖沙都是谢尔盖的昵称。 (5)谢肉节是欧洲民间节日。大斋前一星期为谢肉节,又称狂欢节。 (6)按俄人传统习惯,过谢肉节时要吃春饼(一种用酸面团做的油煎薄饼)。此处儿子即将被处刑,父亲却还吩咐做春饼,说明他对儿子的无情。 (7)荆冠是基督教徒纪念耶稣蒙难的标记。 (8)弗里茨·缪勒(1821—1897),德国生物学家,曾设计编排过一系列体操。 (9)指上帝。 (10)华什卡是华西里的卑称。 (11)莫霞奇卡莫霞的昵称。 (12)引自俄国小说家、诗人、剧作家阿列克赛·康斯坦丁诺维奇·托尔斯泰(1817—1875)的诗篇《泪水在你嫉妒的目光中颤抖……》。 (13)丹尼奇卡丹尼娅的昵称。 蛇讲述它是怎样长出毒牙的 轻点,轻点,轻点。再走近些。镇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从来就是个迷人的尤物,温柔,多情,知恩报德。而且聪明,高尚。我的匀称的身子曲曲弯弯地游动时,是那么绰约多姿,你准会乐于观赏我静悄悄的舞蹈。瞧,我盘成了一圈,暗淡地闪烁着我的鳞片,温存地自我拥抱着,这一次次温存而又冰冷的拥抱,使我如钢铁一般坚韧的身子日益粗壮。天地间,独有我是出类拔萃的!出类拔萃! 轻点。轻点。镇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你不喜欢我这样微微晃动着身子吗?你不喜欢我笔直、坦诚的目光吗?唉,我的头颅太沉,因而我总是微微晃动身子。唉,我的头颅太沉,因而我总是微微晃动身子,笔直地望着前方。再走近些。稍许给我点温暖,用你的手指抚摸一下我充满睿智的前额,你就会在我前额漂亮的轮廓中看到酒卮的形象,注入这酒卮的是智慧,是夜晚花朵上的露水。当我用身子的扭曲在空气中作画的时候,我的前额内就会留下痕迹,留下纤细的蛛网般的花纹,留下错综地交织在一起的魔幻,留下悄无声息的行动的魅力,以及我身子蜿蜒游过的路上无声的咝咝声。我沉默着,摇晃着身子,我谛视着,摇晃着身子——我颈项上的重荷怎么这么沉得出奇? 我爱你。 我从来就是个迷人的尤物,缱绻缠绵地爱我所爱的人。再走近些。你看到我洁白、尖利、迷人的牙齿了吗?——我一边亲吻,一边就咬一口。不疼的。不,稍微有点儿疼。我在跟人轻怜蜜爱的时候,由于柔情似水,总爱轻轻地咬他一口,只咬到他流出几滴亮晃晃的鲜血,只咬到他发出被人挠痒痒时的那种叫声,就适可而止了。这是非常愉快的,你不要犹豫了,不然那些被我吻过的人怎么会又回到我身边来,要我再吻他们呢。可惜如今每个人我只能吻一次了——多伤心呀,只能一次。给每个求爱者一个吻……这对于热恋着的、多情的、渴望两情交融的心灵来说,委实太少了。不过,只有我这个柔肠寸断了的伤心人儿,才能在吻过一次之后,去寻觅新的爱情,而他是无法再另结新欢的了,对他来说,我那缔结良缘的、含情脉脉的、唯一的一次吻,是不可解约的,必须矢志不渝。我信赖你,才跟你谈这些,待我讲完我的故事后……我将要吻你。 我爱你。 镇静地看着我的眼睛。不是吗,我的目光是多么有神,多么威严?又坚定,又率直,又专注,好似两把钢刀,直刺心灵……我一边谛视,一边晃动;一边谛视,一边作法,把你的恐怖,把你那爱恋的、疲惫的、顺从的惆怅,摄入我碧绿的眼睛中。再走近些。如今我是女王了,你必须来瞻仰我的美色,可是曾经有过一段荒谬的日子……嚯,多么荒谬的日子啊!我一想起这事就怒从心起——嚯,多么荒谬的日子!那时人们竟然不爱我,不尊重我;竟然丧尽天良地捕捉我,在污泥中践踏我、侮弄我——嚯,多么荒谬的日子!天地间,独有我是受尽苦难的!受尽苦难! 我跟你说:要走近些。 为什么不爱我呢?我那时不已经就是个迷人的尤物了吗,温文尔雅,和蔼可亲,舞姿美妙,而且无害于人。可是那时人们却虐待我。用火来烧我。狼抗的野兽用它们笨重得可怕的巨掌践踏我,张开血盆大口用獠牙撕咬我柔软的身子,我敌不过它们,只得含恨吃些沙砾和泥土充饥,在绝望中奄奄待毙。每天我都给残害得死去活来。每天我都在绝望中奄奄待毙。唉,那是一段多么卑下的日子呀!如今愚昧的森林已忘却了这一切,再也不记得那段日子了,可你该可怜我呀。再走近些。你该可怜我,可怜我这个备遭凌辱的、多情而又善舞的弱者。 我爱你。 那时我有什么能力自卫呢?我有的不过是几只洁白、漂亮、尖利的牙齿,只能用于接接吻而已。试问,我那时有什么能力自卫?只是到了今天,我的颈项才负荷着这个沉重得出奇的头颅,我的目光才凛然不可违逆,笔直地向前谛视,而当初我的头是轻的,眼神是温顺的。那时我还未生有毒液。嚯,我现在的脑袋可真沉,要撑起它真不容易!唉,我的目光使我疲惫不堪,我的额上压着两块石头,这就是我的眼睛。尽管这两块熠熠闪光的石头是价值连城的宝石,然而较之当初温顺的眼睛,它们重得可怕,压迫着脑髓……我的头颅真沉呀!我谛视着,晃动着,在一片绿雾中,我看到了你——你离我那么远。再走近些。 你看到了吗:即使在悲痛欲绝的时候,我也是美丽动人的,爱情使我的目光满含着忧思。来,看着我的瞳仁,我可以使它缩小,也可以使它扩大,还可以赋予它奇光异彩,使它宛若夜幕中明灭闪烁的星辰,宛若各种各样璀璨生光的宝石:钻石,翡翠,黄玉,红宝石。镇静地看着我的眼睛:这是我,女王,在戴上我的王冠,至于那在闪烁、燃烧、坠落,令你失去智慧、意志、生命的,则是毒液。是我的一小滴毒液。 怎么会生出毒液来的?我不知道。我本人是决无害人之心的。 过去,我曾受尽苦难。可我默不作声。我潜伏起来。我匆匆躲避,只要能够躲避,我就迅速游走。但是谁也没见到我哭过,我不会哭;我只是越来越急速、越来越婀娜地跳我静悄悄的舞蹈。我独自在死寂之中,独自在榛莽之中,怀着一颗忧伤的心跳舞,可是他们却憎恶我动作急速的舞蹈,宁愿把舞姿曼丽的我活活打死。可突然间,我的头颅变沉了——真是咄咄怪事!——突然之间就变沉了。那头颅仍然那么小巧而漂亮,仍然那么聪颖而漂亮,可是突然变沉了,沉得可怕,把颈子都压弯到了地上,使我痛彻心扉。如今我多少已习惯了,可当初我却无法行动自如,只觉得一阵阵剧痛。我以为我病了。 可是突然……再走近些。镇静地看着我的眼睛。轻点,轻点,轻点。 可是突然,我的目光也沉重起来,变得专注、古怪……我吓坏了!我想斜睨人家一眼,我想回眸一视,可是办不到,我只能笔直地朝前看,我的目光越来越锐利,越来越冷酷,好似石头一般。镇静地看着我的眼睛。不但我的眼睛变得像石头一般冷酷,而且一切东西,经我一看,也无不化为冷冰冰的石头。镇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爱你。你可不要嘲笑我出于对你的信赖而作的自述,我可要生气的。我每一个小时都要把我多情的心扉开启一次,然而我总是枉费心机,我是孤独的。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亲吻是那么缠绵悱恻,经此一吻,就和我的所爱永诀了,于是我又得去另觅爱情,然而不管我怎样倾吐情愫,听者都不为所动,我又无法把心掏出来给他看,而毒液却折腾得我精疲力竭,头颅又沉重得可以。不是吗,我即使陷于绝境时也是楚楚动人的?再走近些。 我爱你。 有一回,我在林中腐臭的沼泽里沐浴——我喜欢清洁,这是出身高贵的标志,我是经常洗澡的。那回,我一边洗澡,一边在水中婆娑起舞,看到了我映在水中的身姿,于是就像历来那样,深情地爱上了我自己。我是那么地喜爱美丽和聪颖的东西!猛然间,我发现在我前额上那些生来就有的花纹中,多了一个古怪的新标记……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标记,我的目光才变得沉重,变得如石头一般冷酷,我嘴里才会有这种甜津津的味道?就在我前额的这个地方多了一个黑乎乎的十字架,就在这里——你看呀!再走近些。多奇怪呀,不是吗?可当时我对此并不理解,只是觉得高兴:多些妆饰有什么不好。可是就在那一天,就在出现十字架的那个最可怖的一天内,我的第一次亲吻也成了最后一次亲吻——我的吻成了致人于死命的吻。天地间,独有我的吻是致人死命的!致人死命! 唉! 你喜爱贵重的宝石,但是,我的情人,你不妨想想,我的一滴毒液有多贵重。这一滴毒液是那么微小,你过去可曾看见过?从来不曾看见过,从来不曾。不过你会尝到它的滋味的。我的情人,你不妨想象一下,我要经受多少苦难、屈辱、徒然的愤懑(这愤懑使我心如刀割),才能孕育出这一滴毒液。我是女王!我是女王!我用我所孕育的这一滴毒液,把死亡带给天地间所有的生物,我的王国是没有涯际的,既然苦难没有涯际,死亡也没有涯际的话。我是女王!我的目光是百折不挠的。我的舞蹈是可怖的。我是美丽的!天地间,独有我是出类拔萃的!出类拔萃! 唉! 别倒下来。我还没讲完呢。再走近些。镇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于是那时我游回愚昧的森林,游回我那绿色的王国。那时的我已非昔日的我了,我是可怖的!然而贵为女王,我的态度自然和蔼平易;贵为女王,我的气度自然宽宏大量,我向左右两旁点头致意。可是他们却……纷纷逃跑了。我作为女王,仪态优美地向左右两旁点头致意,可是他们,这些可笑的家伙,却逃跑了。依你看,他们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镇静地看着我的眼睛。你看到我眼睛里那种明灭闪烁的亮光了吗?这是我王冠的光华使你的眼睛发花,使你失明,你要变成石头了,你要死了。你先别倒下来,我这就跳完我最后的舞蹈。瞧,我盘成了一圈,暗淡地闪耀着我的鳞片,温存地自我拥抱着,这一次次温存而又冰冷的拥抱,使我如钢铁一般坚韧的身子日益粗壮。天地间,独有我是出类拔萃的!出类拔萃!这就是我!接受我这缔结良缘的唯一的吻吧——其中包含着一切被生活所压迫的人的致命的忧伤!天地间唯独我是出类拔萃的!出类拔萃! 向我俯下身来。我爱你。 你死吧。 1910年 (戴骢 译)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